贝多芬是音乐家中的“伟大例外”
作者:俞耕耘
贝多芬是音乐史里的传奇人物,因为他是音乐家中的“伟大例外”。音乐因耳朵而生,不幸的是,贝多芬缺少正常听力。这和阿喀琉斯之踵并不相同,让贝多芬赖以生存的正是缺陷。多么痛苦的反讽!“命运”成了他的代名词,倒并非仅仅因为他写出传世的命运交响曲。在我看来,它源于一种奇妙感应:贝多芬有强烈的“天职观念”。他笃定自己能用他的天赋为人类服务。美国作曲家、作家扬·斯瓦福德的《贝多芬传》这样写道:“他的职责是为音乐奉献终身并将其体现在音乐中,将音乐回馈给他的源泉,令人类对它和自己有更深刻的认识。”
当贝多芬谈及音乐时,他关心最多的是人类。看看他在生命衰弱的时刻写下的话:“谁知道和理解我最深处的自我,就知道我如何履行人类、上帝和自然令我承担的责任。”斯瓦福德认为,贝多芬的世俗欲望并非没有,只不过它与天赋相配,在此之上形成了神圣欲望和不朽信念。“他渴望掌声、名誉、舒适的生活,以及一位普通音乐家的新愿望:他的作品和姓名的不朽。这是应得的报酬,他基本上获得了它。但掌声、名誉和生计不够,永远不够。”
这是不是一种精神荣耀的贪恋?可能,贝多芬的参照系不同,所以才永不满足。他的人生坐标受到两位大师影响:莫扎特和海顿。贝多芬从波恩奔向维也纳,结束青年时代,都源于这种推动。莫扎特35岁逝世时,贝多芬刚过21岁生日,而听闻噩耗的海顿悲痛不已。“在海顿年近60岁,莫扎特的音乐继承人,新的不可取代的人,还没有出现。”这是艺术史中常有的焦虑与断裂。传记记述了贝多芬与海顿决定性的会面。贝多芬为大师演奏,把自己的乐谱给他看。贝多芬“非常清楚自己面前是音乐世界的统治者,虽然这是个过时的老人,但他仍富有活力、亲切、不摆架子”。海顿认为贝多芬音乐里的戏剧性说明他适于歌剧创作。事实证明,贝多芬真正强项并非舞台作曲。
他得到了选帝侯准允,去维也纳向海顿学习。原本这种“委派”要求学成返回,服务宫廷,就像他的父亲那样,或许成为宫廷乐长。只不过战争打乱了所有计划,贝多芬的余生将一直留在维也纳。华尔斯坦写下的赠言如同预言:“您将从海顿的手上接过莫扎特的精神。”然而,贝多芬的天赋和莫扎特并不一样,“他的天赋是学习过去,并将大胆地把它们变得独特而新颖,它可以说是革命,但更确切地说是源于传统而非反传统的进化”。
作者的评述精准中肯,区分了浪漫主义崇拜的天赋(被神化)和现实里改造传统的天赋。贝多芬显然属于后者。离开波恩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看到了奔赴维也纳的代价。贝多芬从未获得他在波恩时一样的圈子(来自友人、导师和仰慕者的真正尊敬理解),也没有爱情、伴侣和精神的润泽慰藉。他是如此冷硬之人,除了表演和聆听他音乐的人,从未真正需要他人。虽然,他觉得维也纳人轻浮浅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音乐。冷硬既会造就抗争命运的伟大倔强,也必有冷漠寡情的一面。从父子关系看,我们似乎也能觉察。
即使父亲并没让贝多芬少年成名,但依旧是他的第一导师。他“花了许多时间一直在宫廷中和贵族间展示孩子的才能”,他是奠基者、领路人。然而,“贝多芬已经远远超过父亲,约翰早已疲于奔命,无法再进一步。他的儿子并不爱他,只是想离他而去”。我们会有疑问,寡情会是音乐家的缺陷吗?作家给出了答案:贝多芬的天赋是出神,“沉入精神世界,离开周围的一切人、事物的能力,也让他远离折磨他的苦恼”,“孤独是他最好的、最忠实的伴侣”。甚至他自己的肉体也靠不住,成了可怕无情的敌人。
这部优秀的评传,将音乐的学术性和叙事的文学性完美结合,成为走进贝多芬的“灵魂通途”。换言之,作家的激情正和不可抑止的音乐奔流一样,饱满兼具同情,洞察而富启发。作为音乐外的业余读者,我们更关心贝多芬的苦难与辉煌:病痛如何影响作品,人格如何造就伟大?甚至,斯瓦福德挖掘出“缺陷的力量”,让我们窥伺贝多芬心灵里的狂暴、粗鲁、多疑和厌世。这些都转化为音乐元素,构成情感语言和风格质料。我想这就是艺术家和庸人的天壤之别,前者能将缺陷化为艺术风格与压抑的激情,对于后者,只是陷入泥淖,堕落不醒。(俞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