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旗帜:战争、历史和英雄
短短两个月拍成的《金刚川》,显示出中国电影工业迈向体系化的成熟进步
金涛
2020年是中国电影战争片的大年。恰逢抗日战争胜利75周年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的“双子”纪念,以《八佰》和《金刚川》为代表,新一轮的战争片创作已成热点,并将成为接下来影视创作的热潮之一。
从目前已经问世的作品看,随着电影工业体系的日益完善,国内战争影视剧的技术水准已经不输于任何国家,真正的看点还是在文本层面。面对牺牲,如何表现战争?面对家国,如何讲述历史?面对传奇,如何塑造英雄?恐怕是这类题材战争片创作必须攀登的三座山峰。
集结号角
战争呈现和制作潮流
战争是生和死的考验。作为所有矛盾的对抗点,战争电影具有天然建构戏剧冲突的特质,战争环境下,个人命运和战争胜负并不是正向关系,造就了战争片的伦理内核:战争是一面镜子,折射人性意旨(美好与邪恶)、社会伦理(文明和野蛮)和生命价值(生存和毁灭)。今天,战争片早已摆脱了简单再现胜负,其创作的难点在于如何站在今天的角度,从艺术的高度,去思考和表现战争。
也许是巧合,从电影《八佰》到《金刚川》,最后的高潮都是热血“桥”段:无论冒死“冲桥”还是和蹈火“过桥”,都令人荡气回肠,潸然泪下。
桥,在战争片中,多被赋予强烈的喻义,既是故事的胜负手,也是人物的生死线。对每一个走进战争的导演而言,则是摆渡口,选择一座细小的桥,连通历史和当下,表现战争的牺牲、军队的血性和儿女的柔情,是最普遍的叙事策略。我们看到,以《金刚川》《战火熔炉》《英雄连》《跨过鸭绿江》《长津湖》和《最冷的枪》等为标志,抗美援朝题材影视创作正掀起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二波“雄赳赳过桥”的热潮。
和早期《上甘岭》《英雄儿女》高扬“战旗美如画”的英雄赞歌不同,也不同于《我的战争》凸现“战地生死情”的局部回望,这一轮的创制热潮,我们更多听到了“黎明静悄悄”的战场号角。观《金刚川》可见微知著,当下,抗美援朝题材电影制作和国际主流趋势高度接轨:以小搏大。一是小视角再现大叙事。首次出现的后方视角,真实还原了战争全景;二是小人物表现大主题。普通一兵的群像塑造,再度诠释了英雄主义;三是小战斗呈现大视觉。关注局部战斗细节体现了工业化制作的技术水准;四是小团队体现大合作。许多新片都采取导演集体执导、单元合成的模式,分队作业,把控品质。
在笔者看来,短短两个月拍成的《金刚川》,显示出中国电影工业迈向体系化的成熟进步,超过5000人庞大规模的制作班底,体现了国内战争电影专业化的硬核实力。全片虽然在剧作结构方面稍显薄弱,但是,真实战争场景的还原,战斗场面的技术特效及军事装备的考证制作,给人以强烈的视听震撼,表演、摄影和剪辑等环节衔接流畅,整个电影呈现了较好的战争片质感,人们有理由期待更大规模的战争片视觉呈现。
当然,摆在导演们面前的挑战依然。战争片是每个男性导演渴望越过的山丘。从《敦刻尔克》到《1917》,从《决战中途岛》到《灰猎犬号》,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的战争片永远都不缺故事、资金和技术,缺的只是视角、观念和方法。欧美电影对二次世界大战的演绎手法非常多元,时而多线叙事,时而一镜到底;既有战役战斗,也有战术战法,其中的硬核是:无论镜头如何变幻,焦点不脱离真实历史的语境,以及人们对战争本质的深刻理解。
一条大河
历史视野和主题挖掘
战争是血与火的历史。还原历史,讲述故事依然是时下战争题材电影需要倾力的一项任务,从史学建构的角度说,我们生活在一条思想的河流里,随着时间流逝,对于战争的记忆会日渐模糊、残缺,甚至空白,电影构筑的是一部战争影像史,人们不断地要回到历史中,去寻找当下的意义。
长期以来,抗美援朝题材作品呈现出一个特征,即纪实非常活跃,剧情相对较冷。近年来,反映这场战争的纪录片一直细水水流,异彩纷呈,既有全景式反映战争历程的《较量》(1996)和《不能忘却的伟大胜利》,也有聚焦重大关键战役的《冰血长津湖》《断刀》《上甘岭——最长的43天》《铁原阻击战》,更有表现各军种战史的《铁血大动脉》《50军血战朝鲜》等等。这些纪录片注重文献整理、人物口述和战史研究,从宏观视野对战争全貌进行描述,从专业角度对战斗细节进行还原,在军迷和历史爱好者圈内,一直颇有影响。今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英雄儿女》《为了和平》《英雄》等等,把纪实热推向高潮。这些重磅巨制,满足了人们对历史的重温,对英雄的缅怀。
但是,就影响力而言,纪录片和剧情片还是不能等同。1956年的《上甘岭》作为第一部抗美援朝电影,不仅树立了一座战争片丰碑,也为后人构筑了一片精神高地。它和《英雄儿女》《奇袭》《打击侵略者》《奇袭白虎团》等作品一起,组成了最早表现抗美援朝战斗的剧情片,这些电影大致可以归结为战史电影的范畴,主题是对军事胜利的纪念,对战斗业绩的颂扬。
近年来,也有类似《集结号》和《我的战争》等零星作品问世,但是总体上,和抗美援朝题材本身所具备的史料丰富性而言,剧情片对此挖掘是远远不够的;和苏联卫国战争电影所形成的特有风格相比,我国战争片的类型化探索也只是刚刚开始。
今天我们离开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已70年,记得一位苏联导演说过,表现战争题材,距离战争时间越远,历史和艺术的观察点就越高。人们并不满足于“我们是如何战斗?”而要知道“我们为何而战?”以及“我们为何能赢?”并以此揭示战争对新中国带来的巨变,对军队灵魂的重塑以及对民族精神的锤炼。这要求创作者要有更为全面的历史观。近年来,抗美援朝题材创作在主题方面也是在不断探索和深化的。
例如,“每一个平凡的牺牲,都是永垂不朽”。2007年的电影《集结号》,用极为冷静的叙事,讲述了连长谷子地带领连队,执行牵制敌人的任务牺牲以及为47位烈士正名的过程,大胆地探讨了战争中个体的生命价值。又如,“修桥也是打仗”。当年电影《上甘岭》通过聚焦一条坑道和一个连队,表现了整场战役的惊心动魄。同样,电影《金刚川》通过一座桥的毁灭和重生,去窥视整个抗美援朝战争残酷的牺牲。最小角度的切入,却是最大视野的观照,首次将抗美援朝的创作视野伸向后勤战。再如,“我是为谁而战?”今年的电视剧《战火熔炉》大胆借鉴了海外剧《兄弟连》的手法,从一个俘虏的视角,聚焦了一个连队的士兵在经历严酷战争洗礼后,获得重生并相互接纳的故事。这样的主题挖掘和叙事结构都是一种新的尝试。
可以预见,抗美援朝战争题材对文艺创作界而言,还只是冰山一角,如同长津湖的冰雕连,具有沉默如雷的力量,不用任何戏说和胡编,只要真实还原历史,就能打动观众。
向我开炮
英雄情怀和复调叙事
战争是人和神的传奇。刻画人物,塑造英雄,是抗美援朝战争题材创作最为关键的环节。英雄离不开特定的历史和时代,那场战争诞生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当下的文艺创作,要从中发现、挖掘和塑造符合时代语境的英雄性格,闪烁着人性光辉的英雄形象。那个时代的英雄,有着更为多元、丰富和真实的精神特征。
抗美援朝电影中,有两个瞬间永载中国电影史册:一个是《英雄儿女》的阵地前,孤胆英雄王成身背话务机,扛起爆破筒,冲向敌群,那句“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呼叫,感天地、泣鬼神!另一个是《上甘岭》的坑道中,卫生员王兰深情唱起了《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些片段,每每重温,总是澎湃不已。一句台词和一首歌曲,分别诠释了铁血和柔情,这是中国式的英雄主义。
残酷战争何以能拍出如此动人的豪气和诗意?除了那个年代的质朴底色外,还有极富中国特色的文化内涵,这场战争的动员口号叫“保家卫国”,清楚地表明了“家国”是抗美援朝题材文艺作品中最朴素的英雄情怀。这也是中国战争片区别于好莱坞乃至外国电影的特点,家国观念是中国电影的原生基因,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家国一体”理念,在主流电影中均体现为“向我开炮”的忘我之境。
《金刚川》的英雄观依然是东方式的。导演精心设计了三位主角:李九霄饰演的刘浩、吴京饰演的关磊、张译饰演的张飞,分别对应了三国“桃园结义”的“刘关张”,三个角色在性格塑造上虽说带有美式个人英雄主义的争议,但是,角色内核依然是中国传统的英雄侠义,兄弟情谊的背后是舍生取义。此外,主要角色大量使用各地方言,表明了编导的用意,家国对应着乡土。
家国是情怀,人民即英雄。《金刚川》首创的非线性叙事和多视角拍摄,引起热议。在开放的英雄观指引下,抗美援朝题材创作呈现出从剧本、样式到制作更为复杂的“复调结构”:
四个章节、三个视角、两门炮和一座桥。《金刚川》呈现出介乎纪录和故事之间的报告文学体例,首次正面刻画了美军飞行员的角色形象,没有刻意丑化和矮化,“机炮对决”的传奇一幕非常震撼,其实验性和开拓性不仅仅表现在形式,也有内容方面的考量。
管虎、郭帆、路阳的《金刚川》,陈凯歌、徐克、林超贤的《长津湖》,作为献礼巨制,抗美援朝题材电影制作沿袭“三驾马车,三位一体”的联合执导模式,集结大牌导演,既有商业市场的考虑,也有艺术创新的要求。
杨根思、邱少云、黄继光、王海大队和张桃芳组成了“真英雄联盟”。动画片《最可爱的人》重新演绎了志愿军五位特级战斗英雄的高燃故事,继纪录片和故事片后,动画电影也加入到抗美援朝战争题材的艺术表达,也是一种有益尝试。
中国军人素以 “精、气、神”为魂,以英雄主义为基调的主旋律电影创作,本身即是复调叙事。抗美援朝战争诞生了30多万名战斗英雄和近6000个功臣集体,一位老英雄说过,有信仰、有信心、有智慧、有勇敢精神,是他们战胜敌人的法宝。战火硝烟里的英雄是有血有肉的人,所谓可爱,因其铭刻着忠诚和仁爱、勇敢和血性、隐忍与坚韧、创造和智慧。这些英雄业绩和精神遗产,为今天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人物原型和价值选择,远未穷尽,值得我们深深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