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芳草满天涯》之文化回归有感
电影《芳草满天涯》海报
电影《芳草满天涯》(编、导:肖齐)(以下简称《芳》)属于主旋律作品,与众不同的是该片没有主题先行,概念化,图解化,而是表达了中国人本质的坚韧、坚强、坚定,自觉、自立的人文精神。引起我震撼的,不是因为被邀参加首映而言说,主办方也并没有要求我写什么。只是我与郭凯敏先生一段时间讨论有关“文化引领”的话题深入思考。
他说:“好的文化精神,与日月同辉,文化传承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的天赋使命。艺术和人的品质一样,不能失去天真天籁,艺术如果趋于虚假,对人性的侵害更为普遍。艺术是世故的天敌,艺术不是利益的大使,艺术首先是使命,然后才是利益,艺术必须以赤子之心,反衬虚伪、丑陋、黑暗的人心,艺术才能载道。”
基于这个说法,他要我去西安参加电影《芳》剧首映活动。他说你一定不虚此行,影片保持了质朴、真实,真诚的品质很难得。我写长篇小说走不开。一段时期我对主旋律作品也产生极大的乏味感。意外的是,我与主创人员当天观影时,自始至终流泪观看,甚至忍不住抽泣。《芳》剧给予我极大的精神振奋,也引起我很大的思考空间。它厚重的文化根基,贴近心灵的人文精神,让我由衷地思索,什么是人,人应当怎样?这是人性的叩问。从艺术手法上考量,我没有想到,一个真人真事,能够如此艺术地表现得情深意切,人物进入非常自然。以平实、平稳,平常的格调,一步步深入到人格化,心灵化,艺术化的氛围当中,它的真实,是人物细节的精准,且不着痕迹,自然天成。它的真诚,是每一个演员表现出的灵魂个性,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它的质朴,是编导对人物的充分解析后的塑造。我一直认为,生活的真实不是艺术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必须是生活的真实,这个跨越就是主创人员的创作功底。这部作品正是从生活的真实跨越艺术的真实的里程碑!突破了好人好事的复制,突破了“传声筒”的窠臼,是从人物的事件中提炼出了威武不屈的人文精神。如此,该剧的品位就不难理解了。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文化的回归感。我永远认为农村是文化的母体,是根部力量。每一个演员都表现出独特的文化心理特征。其中有四个文化视点值得探索。
一 吴校长的“笑道”(郭凯敏 饰)。
笑有“道”吗?但郭凯敏先生就是笑出了道。如果说《庐山恋》他创造了“天下第一吻”,那么《芳》剧他创造了“天下第一笑”,我把笑和道组合也许不合常理,但是,当一个演员的笑能进入生命的,灵魂的具体反应,让观众不禁失声哭泣,那就一定是与天地相接,笑出了真理,笑出了大道,甘愿为爱而鞠躬尽瘁,拥有了润物无声的心境。是灵魂的感染,是演员进入了生命的表达之功效。在该剧中吴校长虽然是个配角,但他是整个剧中贯穿的精神灵魂。没有他就没有张玉滚,所以,开篇我首先阐释老校长的“笑道”。就是这一笑,玉滚再也走不出山里了。
吴校长是复旦大学毕业,在黑虎庙小学整整教了一辈子书,没有公路,没有交通工具,师资力量薄弱,为学生们弄教材,都是走几十里山路肩挑手提,年年月月过来的。老师们如走马灯一样,一月30块钱工资,而且都是代教,个把月就走了,而老校长迎来送往始终守护。剧中的主角张玉滚就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师范毕业,回到家中,他已被南方私立学校高薪聘用,他回到村里首先去看吴校长,校长见玉滚学有所成,他欣慰地笑了,笑得舒心,笑的自豪,但这笑,若有所思,但他什么也不说。带玉滚进了教室之后,玉滚发现学校依然如故,三个班复合就一个教师,孩子们每天抄课本。见了他以为新老师来了,孩子们一致要求他,当我们的老师吧。他面有难色,但他心里不是滋味。出来后对校长说,我可以代教一个月课。校长以为听错了,确定之后,就像是自己家中请了个义务教师一样,他表现的不是师长的凛然,而是一师难求的谦卑和渴求。这“巴诘”的笑,只有你亲自观看,才能感受心酸。这还不是“笑”的高潮。老校长台词并不多,但他的情感动作就是笑。对孩子们笑,对老师笑,对村民们笑,因为他是托起明天太阳的那个神氐般的人物。我猜想,郭凯敏先生在设计他的感情动作,是他把老校长对教育事业的奉献精神视为本分、常态。所以自己多么苦,待遇多么低都没放在心上,再苦他也笑对,因为面对的是一群待飞的小鸟。比如一个学生作文里写道:“老师就好比是蜡烛,照亮他人,消耗自己”。多年来这已是定理。但老校长却把定理彻底颠覆。他把蜡烛拿过来,用火柴点燃,灯苗发出光。然后他告诉孩子,老师只是根火柴,点燃了蜡烛,照亮了同学们的心,同学们才是发光体。学生恍然大悟!他言传身教,处理得行云流水,丝毫没有作态,这绝非只是演技的高超,这是演员的真实情怀。
最震撼的一笑,是张玉滚教满了一个月,老校长的心开始忐忑,玉滚上课时,他总是在外面偷看,赞赏玉滚的讲授能力。他多么希望玉滚留下,但他给不了他优厚的待遇,没法开口。
那天,他和玉滚弯腰整理书本,小心翼翼地看着玉滚,脸上有“讨好”的成分。说玉滚,你这要走了吧?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坎坎坷坷,低得几乎听不见,脸在笑,心却在哭,眼在央求,潜台词:“请你留下,一起带这些孩子们吧”。可他嘴没有说。脸上笑出尬尴、巴诘、讨好、渴求……多种感觉,多种情绪,多种层次在这笑中活动。我从来没有读到过,一种笑能表达出这么多的语言。那种深埋在心里的无奈、苦楚、渴望、央求……整个感情过程都是在笑中完成,所表达出的内涵,难以用语言形容,但能感觉出大爱之下的“卑怯”,这才让我泪水夺眶。正如片中歌词:
“山太高太遥远,路不见终点,而你扛着沉重的梦从不厌倦,风吹不倒信念,雨过了天晴,山再大有你跨越明天……”
什么是高大?高大是灵魂的工程。他的“卑怯、讨好”是为身后的孩子们央求。影视艺术多是消遣,没有这种极致的享受、充分的情感爆发和精神感染。优秀的艺术家非常重视自己的灵魂意识的培养,这是人的自觉,有了这种自觉方可促进作品的自觉,反之,作品的自觉又激发人的自觉,人本与作品融为一体必成佳作。因而在该剧中,他的“笑”有了别样的内蕴,我称之为“笑道”。当玉滚告诉他“我不走了”,他几乎是闪电撕空般的表情,瞪着硕大的眼睛,意外、惊喜、感激,笑变成泪涌,他向自己的学生深深地弯腰鞠躬,那弯下的腰姿,再一次把感情推向高潮……这才是作品的灵魂――大爱无疆,奉献不止,后继有人了。他沧桑的脸,明净升起来。那一刻他如释重负!内心迸发出来的感觉大约是,他想喊,想歌,想舞,想疯狂地奔跑,想告诉全世界的人,黑虎庙有希望了……他眼里,山笑了,水笑了,草丛树木都在纵情歌唱,他的心芳草满天涯!
郭凯敏先生从《庐山恋》的纯真青年到《芳》剧的沧桑老年,艺术与人生如同工笔画,一丝丝一缕缕琢刻而成,一丝不苟。如果用书法来比喻,《庐山恋》是一笔一画的楷书,《芳》剧是苍劲有力的狂草,他本来的形象与《芳》剧中的人物截然不同。他胡子拉碴,土眉混眼,挑着担子,一走一颤,身后是大山,脚下是弯曲不平的蚰蜒小路,但脸上是平和、坚韧、美梦如初的微笑,这形象本身就是狂草过的沉淀,是艺术内力的无限扩张,是艺术与人生的极致表达,是胸怀大道,艺品和人品达到纯一境界的明净,所以,他笑之有道,我坚信他的“笑道”将又是一个经典。
二 玉滚娘的慈悲(斯琴高娃饰)。
应该说,慈悲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心境。只有慈怀,才会产生悲悯。斯琴老师在艺术生涯中,创造出不同性格的母亲形象。从电影《雁南飞》塑造一个俊俏,温柔、深情的小媳妇,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骆驼祥子》的虎妞,再创奇迹,奠定了她艺术生涯的辉煌。她曾获“金鸡奖”“百花奖”“金像奖”“金熊奖”等等。对我而言,最喜欢的形象是,《康熙王朝》的太后,厚重、慈悲、明理、风雨不倒、大义凛然的决断,爱到极致的细腻,撑起了一个王朝的辉煌。而《大宅门》的二奶奶,同样有着母亲不凡的胸怀,她教子的特殊方式,源于她对儿子的了解,她最“恨”的时候是她最爱的情愫,她让人恨,让人嫉,最终让人敬畏。她的母爱是多元的,多层次的表达,这是一个演员的创意。如果不近距离接触,完全是出于对角色的喜爱,但这次《芳》剧活动有幸接触,才知人德与艺德的有机结合,艺术的芳草,在她心里疯长,不得不佩服导演的直觉。她说她每一次饰演角色,都要把自己打碎重塑。是的,她细致的情感处理,独特的细节表现,都是用心研磨出来的。斯琴老师本人生活简约,是个性情中的小孩子,特别有女人味。但她却能表达出智性的厚度,慈悲的气场,男性的气质,母性的慈悲。这得要多么深厚的艺术功底才能表达出来啊!我以为她是个天才的表演艺术家。
在《芳》剧中,主角张玉滚,如果没有慈悲明理的娘,他不会是现在的他自己。玉滚憨厚、朴实、本色,全靠母亲滋养,这是家族文化。她不是只会让儿子吃饱穿暖的娘,她是一个具有情怀的“母亲”。因而,在剧中玉滚娘和老校长是属于形而上的主角,因为他们是贯穿剧中的灵魂,是一种精神传承。这是编导非常有“灵性”的伏笔。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村家庭,母慈子孝,家风严格。
人文精神是一部作品价值判断的杠杆,它绝不是书本上的理论和概念,而是具体的行为积聚起来的。以“真、善、美,对抗假、丑、恶”。我更加相信郭凯敏先生倡导的这个艺术主张。对这个主张,我们的艺术取向有微的不合,我曾经愤怒地质问他:“当灵魂涂炭时你为谁而泣?”
他平静地说:“当灵魂涂炭时,我为圣洁的生命歌赞!”
我沉默了好久,按下不表,我不同意粉饰生活,世界如此疮痍,艺术家还有闲心“优雅”,我以为是有违良知的。可是《芳》剧没有丝毫的批判锋芒,只是把真善美表现到极致,却能对假丑恶达到极致的批判!比如玉滚娘的爱与慈悲,就是对当今冷漠、麻木最彻底的对抗。什么是慈悲?慈悲就是胸怀他人。也许玉滚娘并没有高深的理论,但她一直在这么做。剧中对儿子的三次慈怀,你不能不对这个农村妇女充满敬意。
第一次,是玉滚决定留下来,放弃外出聘用的3500元工薪,将是一月30元工资,对于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这种选择无疑是困难的。父亲不同意,父亲认为出去挣大钱光宗耀祖,在村人面前脸上有光。这是人之常情,也没有错。可是母亲认为,儿子留下来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让村里的孩子都成了她的玉滚。她拿复旦大学毕业的老校长做比较,没有他玉滚能有今天?受人尊敬才是祖上的光。她的理解就是这么朴素,玉滚说“农村孩子有灵气”。娘说“你就是农村孩子嘛,当然有灵气”。玉滚仰仗母亲,顺利通过家庭这一关。
斯琴老师,以她浓烈的慈母潜质,自然而然地过渡了这一情节。她以日常化,通俗化的语气处理,就像喝水吃饭,绝不以“高大上”以示与众不同,她表达了“利人”是常态,不该是“突发”这个道理,这是一个演员自觉的文化引领。让儿子做一个“祖上有光的人”,不是挣多少钱,而是做什么样的事,这些潜台词,都在演员自然的神态中展现、深入。在斯琴老师的出演过程,看不出演技,她营造了一种爱的氛围,贯穿始终,这是最终极的文化,中西文化概莫能外。她看着自己有出息的儿子,眼神里流出来的爱,如同一条河流,看后永远忘不掉。她的慈怀让观众也很想叫她一声娘。
坐下来的时候,她抚摸着儿子的身体,这一刻她完全是娘,当她一拍儿子的肩,儿子裂了下嘴,娘便知道儿子到山下挑教材的艰辛。在儿子不知不觉中她罄其所有,为儿子买辆摩托车代步,为儿子的工作再次做出决断。可儿子一月30元工薪,有妻有女,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孝敬父母,心里已经很内疚了,怎能伸手要母亲的钱?可是,母亲不允他生分,母亲活一天就要支持儿子一天,这是张玉滚的坚强后盾,这种久违的家庭伦理,让这一对母子演活了。因为有爱,彼此理解,他们的心是那么安定,给了观众深深的怀旧情绪,母亲的慈悲就是人类的定海神针“母亲啊,我的祖国。母亲啊!我的党”,可见“母亲”是何其伟大。斯琴老师的母亲形象就是安定的象征,她在此剧中是大文化的内蕴!她做戏非常稳,时时彰显着内力,又不显山露水,这就是演员的功夫。
第三次婉转决断,学校的孩子吃冷饭,校长和玉滚想办个食堂,可是得需要个炊事员,但,学校无钱用人怎办呢?玉滚只好求妻子,妻子在工厂好在还挣一千块钱工资补贴家用。一家人30块钱怎么活呀。玉滚说服不了妻子,也不好硬说,他又像老校长一样,学校的事已是他自己的事,为孩子们,有了讨好的成分。母亲见儿子为难,见机行事说服儿媳,说服不了就说要自己去做厨。这是最后通牒,媳妇不能不去了。
这一家母慈,子孝,妻有德。自觉地传递出中国家庭的内在法度,这是中国人初始的文化结构,也是我们的终极家园。斯琴老师深谙爱与慈悲的内涵,这也意味着一个演员的文化厚度,我以为她在演艺生涯创出了“天下第一母”的业绩。
三 张玉滚的“子贤”(蒋冰饰)
没有慈母,便没有子贤。在中国,家庭是社会最小的单元,家族文化是决定子女品质的第一站点,因而孔圣人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国传统家庭,从小就教育孩子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是生命的底色,文化血液,从小输入受用一生。玉滚娘虽然是农村妇女,但她崇尚老校长,其实就是对士人的尊敬。没有老校长就没有玉滚,这是她朴素的真理。玉滚放弃高薪,留在村里任教,一月30元工资,她认为是光宗耀祖。这个认知真不简单,有了不简单的娘,才有不简单的儿。于是,她的儿子张玉滚,20年来培养了1000多名学生,资助了300多名贫困生,培养出33名大学生,成了时代楷模,获得了若干荣誉,实现了母亲光宗耀祖的理想。这种有机的结合是现实的。说明编、导的文化视点是准确的,是对中国文化的整合和回归。是的,我们需要自己的文化滋养心灵。在《芳》剧中玉滚表现的非常充分。
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玉滚的蒋冰很洋派,生长在上海。可是在《芳》剧中的张玉滚,一出场与他现实中的形象判若两人,憨厚,朴实,寡言,眼神和善,说话的声音带着亲和的磁性。这个形象设计,一定是经过他反复打磨,与现实中的张玉滚充分融合后的效果。张玉滚是河南省南阳市高丘镇黑虎庙小学的一个真实人物,剧中的事迹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其实,一个演员没有原型,自由塑造人物有更大的空间,如果原型确有其人,局限性很强。他必须是他,像他,成为他。这就给演员提升了难度。但蒋冰鲜活生动地完成了这一形象。有的电影依靠旁白,独白等手段辅助演员完成他的内心世界。但蒋冰丰富的内心世界全是靠他的形体动作,感情动作,神态动作来完成。
蒋冰是个早已成熟的演员,出演过多部影视作品的主要人物。他说,我不追求明星效应,我只是个演员,我要求自己把剧中的每一个细节,通过自己的情绪,准确地表达出来。是的,演员是用情绪准确表达剧情,文学是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感情。如此,我不难理解他出演《芳》剧的成功了。他在剧中最突出的品质是“孝道”,最成功的创意是“哭”。
他孝父母,敬师长。端碗吃饭先让爹娘吃,娘舍不得吃。玉滚说,娘不吃,我怎么能先吃?虽然就一个小细节,道出了大文化,中国就是以孝道维系家庭感情的。在此,我不得不为编导喝彩,这些细节最显编导的文化积淀。而演员也处理得十分“家常”化。玉滚师范毕业回家,带着聘用书满心喜欢地报告了父母亲,到深圳教书一月3500元工资,全家欢喜。母亲要包饺子,父亲逢人就炫耀。他提了两包点心,一包给父母,一包给老师。就因送老师这包点心,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老校长一如既往地挑着教材从山外回来,见了玉滚喜上眉梢,领他到教室里走了一遭,玉滚的笑容凝固了,欢喜的心冷了下来。三个年级一个复合班,就一个老师。多年来学校没有改善,孩子们恳求他当他们的老师,他面有难色,但又情动于衷,他一定想起他小时候的自己,如果不是老校长,他将没有今天。他忐忑不安地走出来,想为母校尽一份力,于是决定代一个月课。谁知这一带,他再也走不出去了,他受孕于山里孩子的恳求和老校长一生的坚守。老校长为了谁?图了啥?他没有言语,但他的情绪比言语更强烈!这是蒋冰演技的功底。
他讲的第一课是,人,大、天。他一撇一捺写下人字时,问学生这是什么字?孩子们说,“人”,他说人字加一衡是“大”,大字再加一衡是“天”。人再大,大不过天。在这里,编、导、演的心思一并贯通,这个细节看似给孩子们上课,其实是给玉滚自己上了第一课。这种细节与人物心境的合一,是编剧的高明手段。是引喻,也是契机。
他接过老校长的扁担,从此到山外担教材成了他的专职。雨中一戏,他摔倒多次,因为路滑,到了夜晚还没回家,找了个山洞避雨,他累透了,但无悔意。他的行动不夸张,一切都是常态化,再苦再累没有想到改变自己的处境。
结婚拿不出彩礼钱,他与妻有愧,年老的父母需要他孝敬,反而是母亲处处为他解除困境。他活得理不直气不壮。这些情绪始终在他心里沉重地装着,但他无言,一切都在无言中完成,但能感觉到他的愧疚。
学校没有桌椅板凳,听说山下有学校退旧换新,他就去“求资源”,这一刻他很谦卑,就像穷人到了富人面前,眼皮耷拉着,怕拒绝,不敢大声说话。但是他实在、真诚、谦卑的态度争取到了同情。就是这么平常的一个情节让人感动,让人心酸,让人浮想联翩,他谦卑的身后是一群求知的孩子。
他很爱自己的学生,一个叫山子的学生,父亲收监,母亲跟山外人走了,跟着年老有病的爷爷生活,常常吃不上饭,有饭也舍不得吃,留给爷爷。但性格倔犟、孤僻。老校长把情况介绍之后,他便格外关照这个孩子的生活,还要保护孩子的自尊,饭时故意支走孩子,把饭填满。师生之间有了亲情的元素。这一切都处理得自然而然。就是这么平平实实的戏份却始终让人感动到泪奔。
卢梭说,艺术并不是对经验世界的复写,而是血泪情感的流溢。蒋冰的表演远离复制,是借现实经验为载体的自然流溢。
在《芳》剧中,他创造了“影视第一哭”。黑虎庙修通了公路,玉滚和老校长都有课,派妻子去代办,孩子无人带,妻子只好抱着孩子一起去,谁知途中翻车,孩子失事,妻子受伤。他跑到现场一看,惊恐,悲伤、愧疚一并爆发,但他没有号啕出来,而是气噎之后晕厥。这种处理方法反而让观众替他哭。踏实,少言的他,终于受不住了……回到家中,夜半哭醒后,他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这个决定出来之后,谁也没有挽留,连老校长也无话可说。娘在病中也无异议,这种塌天之祸谁能承受得了啊。
他和妻子一起走了,身后的孩子们追了过来,他努力不回头,努力没看见,坐在车上目视前方,车开动了,当孩子们一声声地呼喊老师的时候,他全身缩成一团,身子努力向前倾,以示他要走!脸憋成一张红纸。他听到孩子们的喊声响成一片!他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了。他知道他丢不下这些孩子,可是他又如何面对失女之痛?在哭中纠结,在哭中挣扎,终于没有走成。这一刻他显示了真实的生命触动,这种逼真程度绝非是演技可以完成,而是灵魂在呜咽!他下车了,孩子们拥进他的怀抱时抱头痛哭,他是托起明天太阳的那只圣手啊!他们已是一条筋脉的连接,并非个体伤痛就可以分离。
最强的个性是什么?是那种精神与生活一致的个性。
张玉滚经过大伤痛,有了独自的精神世界。重新回到讲台,他要像老校长那样,沉下个体的伤,带着永远的笑,面对明天的太阳。正如剧中歌词:
你让芳草布满天涯/绝处也能开花/长在深山里的孩子/有梦就能发芽/
当孩子们说:老师,我是您的孩子。
另一个说:我也是您的孩子!
他泪流满面!镇定之后,回头深深地向孩子们鞠躬致谢!这时,感情再一次掀起高潮。孩子们拯救了他,他感染了孩子们,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是世间最具美学的关系。心大于宇宙!他给予人的震撼是一次灵魂的洗礼!是浊世中的清流!是大讲利益等价的抗衡,是一个士人的节操!俯首甘为孺子牛不是强迫,而是自觉。这便是人们心目中真正的“教师”!张玉滚诠释了一种贤德,这种文化形象便是此剧的艺术业绩。正如著名演员郭凯敏先生所言:
“艺术就是精神慰藉,必须具有心灵的养分和精神感召力,才可以称之为艺术!”
四 张会云的妻德(顾佳 饰)。
我们曾经多少年把“男尊女卑”视为男女不平等来解读,其实,在《易经》辞系里,男尊女卑的意思是:男人就好比是天正直清明,女人就好比是地厚德载物,也属天尊地卑之意,夫妻各守本分,子与女才合成“好”字!男尊女卑是文化结构不是等级观念。《芳》剧透彻地诠释了这一观点。张玉滚是个正直清明的丈夫,张会云是厚德载物的妻子。她如一朵安静的紫丁香,言语不多却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现实中的顾佳就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她静静地微笑,轻轻地说话,会给人带来清凉之感。我猜想她在设计这个角色时,丈夫是她心目中的高山,她就是山脚下的溪流,她静静地绕山而行,除了滋润,不增加任何压力。小时候他们是两个第一,张玉滚是学习全班第一,张会云是全班倒数第一,老校长止住孩子们的嘲笑,指派张玉滚帮助会云。长大后,张玉滚留在村里当教师,和会云结为夫妻。会云的“妻德”,在《芳》剧中,有三次出色的表现。
第一次,她深深地爱上了张玉滚,可玉滚家穷,娶媳妇拿不出彩礼,办不起婚宴。玉滚娘只好向玉滚的哥哥们招募,二哥有怨言,放着大钱不挣,非要留在村里受穷。大哥也为难。母亲拍叽一拍桌子,万马齐喑!俩儿子慌忙表示尽量帮助,父亲沉默如山,母亲心有不甘。全家正在为难。玉滚提出先不结婚。言外之意,上学花了家里的钱,工作了还往家里要钱,他过意不去。可是,会云出现了,她们家不仅不要彩礼,而且婚宴全包。这在农村来说,上赶的不是买卖,嫁不出去的女子才出此下策,单说世俗的唾沫也会被淹死、耻死。好女看嫁妆,好男看彩礼,是俗称约定的风俗。但会云不怕闲言碎语。爱,是会云生命的信念。会云家解决了张玉滚的窘困。他们圆满结婚了。
这里传达了一个重大问题,爱是什么?爱是高楼、豪车、地位、名号、是丰厚的收入?在会云心里这一切都不在爱的范围当中,她爱的首先是人!所以,她是个勇敢者,她勇于冲破人庸亦云的陈规陋俗,走自己的路,她有她的幸福观。她哗啦打开门宣告她的主张时,我觉得她真美,她不屑风尘,敢于面对困难,与夫共进退的纯净,神女般的圣洁。她爱得纯粹,爱出了品位!穷不是我们想要的,但穷不是控制我们的精神枷锁,只要有心力,就可以改变困境,中国人不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她表达了女人的精神高度,表达了爱的纯然本质。顾佳出演过多部影视剧和舞台剧,《芳》剧为女一号,她的风格是通里彻外的安静,这种安静又是一种内在力量。婆婆说她没有脾气,没有脾气就是力量,世上哪有全顺心的事,她能没脾气就是内力。
会云的第二次妻德表现,是婆婆的引导,她在地毯厂工作,一月千元工薪。玉滚看到孩子们尽吃冷饭,和校长商量着办个食堂,学校没钱雇人,玉滚只好求妻子,妻子不同意,一千块钱好歹能补贴家用。言外之意,三十块钱孩子吃奶钱也不够。这是生活困境,家庭主妇不能不考虑。那算是一次“脾气”。婆婆说会云啊,原来你也有脾气呀。你不去也可以,我去当厨娘。善良的会云立即让步。她怎能让年老的婆婆去劳顿?为了扶持丈夫,她只能放弃“优厚”的待遇,自己去为孩子们做饭。这一情节不仅传递出会云夫唱妇随,也传递出孝道的力量。这是久违了的家庭氛围。会云也是个现代女子,但为了爱情,她可以做到和而不同。谁不想让丈夫大把的钱拿回来,到外出豪迈地消费一把?可是会云能耐得住寂寞,扛得起窘困。她没有太多欲望,本分、贤惠,恰如静静绽放的紫丁香。绽放的时候,她自己并不觉得灿烂。男人建设世界,女人守护世界,他们是最美的一对。
善者,有德者,也是世间的使命者,承载者。仿佛上帝一再考验他们的耐力。会云带着孩子拉教材,途中失事,孩子遇难。会云摔晕后醒过来,找到孩子吓蒙了!当丈夫赶来时,她才哭出声来。也许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会向丈夫发泄怨气,没钱结婚可以不要钱,学校没有厨娘可以义务劳动,可是,孩子没有了向谁要去?这是常规思维。可是,会云却甩开手打自己的脸,她歇斯底里地向丈夫忏悔:对不起,都怨我,我没有护好孩子,都怨我,都怨我……
她的逆思维突爆,观众身临其境,一片呜咽!把剧情推向情感的高潮,久久难以控制。这是一个女人的独语,她独语一个女人的生命世界。爱的本质是奉献,是顺从,是包容,是永远觉得自己还做得不够!爱是她生命的全部。正是因为爱,她不为虚荣而活着,只是快乐而存在。正如剧中歌词:
如果你渴求一滴水/我愿倾其一片海/如果你要一片枫叶/我给你整个枫林和彩云/……
一切有品质的艺术都是表达生命的大学问。演员顾佳生动地完成了这一命题。她的整体过程是安静、贤德、无怨无悔,到最后的大爆发,积蓄了如像火山喷发的力量,给了观众极大的震撼。这是顾佳在《芳》剧中的艺术成就。
《芳》剧,无疑是成功的,我以为它是主旋律作品的出路。编、导遵循着艺术规律,视点直入人性,人情,人心的塑造,任何艺术形式,人是中心,人是太阳,人的形象塑造成功,剧作就成功了。《芳》剧没有粉饰生活,没有回避贫困,正是真实地表达了中国人在困境中的自我完善,自我建设的顽强精神。人物线条,人物感情都十分流畅,人物的文化心理各有侧重,演员处理得合情合理。编导从张玉滚身上,透视出了文化厚度,从张玉德的家庭中感知了,母慈、子贤、妻德的整体氛围,也从老校长身上透视出中国传统士人的气节和傲岸。全剧有一种传统文化的回归感。这是当下至关重要的文化引领。《芳》剧是有文化厚度的一部剧作。编、导不仅有“心眼”而且有“灵眼”。剧本的细节与大情节浑然一体,没有拼贴感。导演很会渲染气氛,给演员提供了丰富的表演空间,使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
另有几个细节需要商讨。比如,黑虎庙村没有公路,孩子们没见过汽车,更没见过摩托,应该说摩托车的到来,孩子们最好奇,这儿热闹场面比较真实。
再一点是,玉滚孩子遇难,最难过,最尴尬的是老校长。应该给老校长一场自我发泄情绪的戏,然后抹干眼泪,稍稍平静再见玉滚。这样老校长的感情线条就丰满了。
另外稍有遗憾的是,玉滚娘在医院去世,玉滚一路上闪回母亲的场景,已经是动感场面,当他进了病房,母亲的病床已经空了,床柜上放着母亲临终时包好的饺子……静场,曲终人散的伤感!这样感情会是个高潮,会促进观众流泪。玉滚只是茫然若失的眼神,哀大于伤痛。从剧情的动、静搭配来说,女儿失事刚刚痛哭,母亲去世静场处理更有力度。这是感情线条。从场景设置,母亲死在病床上还没走,不合常规。如果场景是个大空、大静,会更揪人心。当然,影视艺术就是个遗憾艺术,作品上升到形而上的境地,这些技术性问题就是皮毛了。一家之言,谨供参考。
2023年9月8日 净心斋
作者简介:陈亚珍,女,山西昔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二级编剧,原《乡土文学》副主编。主要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碎片儿》《神灯》《十七条皱纹》《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风语》。长篇纪实文学《陈荣桂与陈永贵》《谁在守约》《孤独的回响》。散文集《玫瑰:撒下一地殷红》《坐在时光的角落里》,电视剧:《苦情》《路情》《唢呐魂》《地委书记》《土岭纪事》等。作品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北方地区优秀图书奖”,“全国音乐剧灵芝奖”,“华北地区电视剧三等奖”,“山西省电视剧一等奖”。《小说选刊》全国短篇小说征文一等奖,《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获2012年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长篇小说第四名,2013年两次被全国图书推荐委员会推荐为200本及300本好图书之一,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
编辑:刘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