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是一种“爱的劳作”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翁敏华
9月20日晚,我国著名翻译家、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郑克鲁先生因病去世,留下了《茶花女》《悲惨世界》《家族复仇》等1700万字的文学译著,以及用平生积蓄设立文学翻译奖的遗愿。斯人已逝,风范长存。每念及此,不禁落泪叹息。不久前,还看到他拉着一个带轮子的书包,在学校西门进进出出,直奔他设在东校区光启学者楼的研究室,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两顿饭都在食堂吃。
1987年,郑先生调至上海师范大学工作。当时,由于专业不同,笔者与他并不相熟。1988年,笔者打算赴日进修,做中日戏剧比较研究。适逢郑先生着手新建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于是,笔者把自己的设想向他请教。这一接触,以及后来的一来二去,笔者逐渐感受到,郑先生是一位真学者,一位人类精神财富的创造者,一位真性情、生命力旺盛,性格中严谨与灵动相结合的老“文青”。
多年来,郑先生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搞外国文艺学研究,最好要翻译一些他们有关的作品。这不但因为多读多看,有助于自己辨别能力的提升,知道什么作品好什么作品差,而且翻译也是创作,或谓二度创作。精准的、精益求精的译文,是提供给人民群众的精美精神食粮,是比物质食粮更长远更重要的精神养分,我们如何能掉以轻心呢!言简意赅,发人深思。可是此时,郑先生已驾鹤远行,留给人们无尽的怀念。回顾他的学术成果,思考他的治学理念,笔者豁然有悟:作为一名人文学者,一名文艺工作者,一定要牢记文艺创作的根本要义,那就是“心里有人民”。
郑先生一直崇敬的傅雷先生,就是一位心里有人民的大翻译家。傅雷的翻译作品从不卖弄学问,从不“掉书袋”,而是在准确把握原文意思、吃透原文精神的基础上,尽量用中国人一听就明白的大白话来翻译,同时又不失雅致精美,力求达到雅俗共赏。郑先生也是这样,翻译行文朴素、言之有物。在近六十年的翻译生涯中,他的译著滋养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翻译过程中,他时刻把读者放在心里。例如,随着网络用语的流行,他在翻译年轻人喜爱的科幻小说时,会谨慎地、有选择地用上一些,以使小说产生一种时代感。
十年前,郑先生从学校退休。退休后,他依然惜时如金,努力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为读者再烹饪几道精神上的美味佳肴。在翻译作品选择上,以一流法国文学为主,二流作品偶然为之。这就好比一名厨师在食材上的严格把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翻译界比较注重作品是否畅销、收益多少,而对作品质量缺乏耐心。对此,郑先生痛心疾首,一有机会就大声疾呼,希望读者提高审美鉴赏力。在文学翻译领域内,他身先士卒、迎难而上,以强烈的事业心、高度的责任感,为学生、后辈树立了榜样。
翻译是一种二度创作。创作,是一项劳心劳力甚至需要呕心沥血的艰苦工作。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指出:“文艺工作者应该牢记,创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务,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静下心来、精益求精搞创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民。”创作过程,必须静下心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译文语言上,郑先生一直坚持高标准严要求,希望用好作品来温润心灵、启迪心智。
著名作家、翻译家李健吾,是郑先生读研时的导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以下简称“外文所”)工作期间,郑先生与钱钟书夫妇、卞之琳、柳鸣九等不少名家是同事。良好的熏陶,为他的翻译生涯开了个好头。“翻译是文字的媒婆”是外文所的共识。杨绛经常为“词到译时方恨少”而恼火,译《唐吉坷德》时每句试译三、四种,然后挑好的杂糅,给自己规定一天只译600字。傅雷创造了先译从句后译主句的方法,同仁们纷纷学习模仿。但郑先生后来发现,“先从后主”法也有问题,译出来的句子意思有跳跃。所以,他每每在“先从后主”之后,对照原文意群语序再调整一下。
值得一提的是,在郑先生的译文里,偶尔会出现一些古典词汇,例如鹣鲽情深、病势尪羸等。这样,不但译笔丰富美丽,还激活了不少沉睡的古典用语,使人们在阅读外国文学的同时,也能提高自己的国文素养。除此,郑先生还非常关注新词汇的诞生,常常向学生请益,让自己的翻译作品更吸引年轻人的目光。他说,一种意思应该准备好十个同义、近义词。例如,“美丽”不能一味地“美丽”下去,据说《聊斋志异》里关于美丽,就有近百种表达,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
在郑先生眼里,翻译是一种“爱的劳作”。这爱,包括对作者、作品、外语的爱,还有对读者、自己、祖国的爱,是一种大爱。郑先生作为优秀人文学者的精神品质,与他的精彩译著一道,都是值得继承发扬的一笔宝贵遗产。(翁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