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与电影实现了双向反哺——评昆剧电影《邯郸记》
历时三年,在上海昆剧团建团45周年之际,由两次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戏曲电影奖的导演滕俊杰执导,上昆团长、昆剧艺术家谷好好担任总制作人的8K全景声实景昆剧电影《邯郸记》在上海问世。三位国宝级艺术家计镇华、梁谷音、张铭荣耄耋追“梦”成功。汤显祖在四百多年前所作的“临川四梦”中的最后一“梦”,昆曲味道不减,电影特色浓郁,可谓是两全其美。拿到国外去放映,是对昆曲这个2001年最早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美的最好推介。
《邯郸记》是汤显祖根据唐人沈既济《枕中记》改编的一部戏曲作品,有30出,内容比元人所著《邯郸道省悟黄粱梦》更忠于《枕中记》。这部戏是“临川四梦”中最富戏剧张力的一梦。通过卢生一梦,描绘了当时知识分子普遍的生活理想,揭露了科场的腐败黑暗、官吏的贪婪枉法、皇帝的荒唐昏庸,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争斗,从多方面批判了明代的社会现实。剧本写的虽然是一个梦境故事,但深刻地阐述了人生哲理:功名利禄、声色犬马,命运起伏,大喜大悲,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著名剧作家王仁杰把原剧“缩编”为两个多小时。2005年,上海昆剧团计镇华领衔主演的《邯郸记》一经亮相,即轰动剧坛,斩获多项全国戏剧大奖。记得当时计老师才60多岁,曾对我说,“10多年前就想演这出戏,现在有些武打戏已经力不从心了。”而到2020年电影开拍,又过去了15年,遇到疫情再一拖三年,计老师和梁谷音、张铭荣三位国宝级主演老师,都已经80多岁了。因此,这部影片是一项具有历史价值的抢救工程。
这里特别值得指出的是:《邯郸记》这部昆剧电影的成功,十分鲜明地呈现了电影对戏曲的反哺。因为这部昆剧电影是全景的实景拍摄,许多场面,有一镜到底的长镜头;而昆曲的表演则是严格讲究程式的写意艺术。前者为实,后者为虚。这种小舞台的虚和电影大场面之实的结合,写意戏曲程式表演和写实的电影叙事的结合,对昆曲表演艺术家的表演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计镇华说:“作为一个昆曲演员,要以写实的电影叙事语言和昆曲程式化的表演来表达剧情,是一个蛮大的挑战。戏曲为本,电影为用。在虚与实、传统与现代的特征融洽中,我们的《邯郸记》电影保留了传统文化艺术生命中最有价值的精华。”这是上海昆剧团建团45年来秉持以“传承、演绎、打造、传播经典”为己任,对优秀民族文化传承发展、守正创新所进行的再思考和再出发,也是600年昆曲“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的又一次“躬体力行”。
《邯郸记》是一部中国昆剧史上的杰作。100多年前,恩格斯在致拉萨尔的信中指出:“德国戏剧具有的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汤显祖的《邯郸记》,和莎士比亚剧作一样,同样具备“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并将其与“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完美地融合起来,以卢生的身事与时事融为一体,对社会上的一些丑恶现象肆意嘲讽,大加贬挞;同时透彻阐释了人生哲理。确实是中国戏曲史上一颗闪亮的明珠。
有戏曲史家认为,《邯郸记》在汤显祖的所有作品中是最好的一部。王骥德在《曲律》卷四中写道,“临川汤(汤显祖)所作五传,至《南柯》《邯郸》二记……布格既新,遣辞复俊。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技出天纵,匪由人造”。王骥德认为,《紫箫》《紫钗》辞藻秾艳而结构散漫,但缺乏整体的美;《牡丹亭》有很多奇丽动人之处,可惜仍时有瑕疵;《邯郸》《南柯》则结构紧凑,语言纯净,本色与辞采的关系处理得很好,因此艺术成就是最高的。
昆剧舞台上的卢生,举手投足、眼神形态、吐字行腔,都有计镇华特有的神韵,而酣畅的行腔和宽亮的嗓音,使其在演唱的华彩之处,显得游刃有余。卢生这一角色从年轻到年迈,几起几落、大起大落。在春风得意时、胆战心惊时、绝处逢生时、骄矜忘形时、垂死残年时,都需要演员由内而外地运用不同的声腔、语气、眼神、表情、步履、身段程式来表现,非常考验一个演员的功力。现又经过电影的特写镜头和实景的加工处理,使之更传神、更具视听觉冲击力和感染力。
《邯郸记》故事的耳熟能详和戏剧特点,特别适合用电影手法来表现。正如导演滕俊杰所说:“在百戏之祖昆剧流传至今的剧目库里,多的是人性和精神重构的一次次相遇,多的是折射时光和警世炎凉的跌宕妙意,而用当代电影对昆剧核心艺术和表演力做到既自恰又互恰的精准表达,成了我和上昆艺术家、电影团队在这段时间里为之不懈努力的重中之重。”他在拍摄中,一方面是尊重继承昆剧艺术前人的成果,精选、留存并凸显了昆剧艺术的精髓;另一方面,是强化了电影艺术的审美创造思维的超前和创新。这部昆曲电影,既固守了昆曲的行腔运调之美,又拥有大量当代电影技巧的逻辑特色,给我带来情感与视听觉1+1>2的审美享受。
这种“既自恰又互恰的精准表达”,这种写意与写实的完美结合,在《邯郸记》电影中,可谓是所在多有,显示出了超越舞台剧的艺术魅力。比如在描写卢生入梦之初,有幸和出身于大富之家的崔氏女(梁谷音饰)结为夫妇,新婚之夜,当卢生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时,崔氏的美貌含羞、卢生的惊艳狂喜,通过电影特写镜头凸显出来,使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人内心深处的感情活动;卢生想要取得功名,崔氏贴着卢生耳朵作一番耳语,授意他用“孔方兄”去开路,崔氏的诡秘而自信的神态、卢生睁大眼睛倾听后顿悟的细腻表情,在远距离的舞台剧中,观众也是难以看清的;“召还”一折,卢生被贬,发配到海南崖州,司户官(张铭荣饰演)为虎作伥、凌辱毒打卢生,欲置死地,卢生满地翻滚,既叹又恨,气息奄奄;霎时间,一道圣旨忽到,卢生再次被召回朝中为相,两人关系陡转,卢生顿时精神抖擞,趾高气昂,司户官则跌扑在地,负荆请罪。两人地位的互换、表情神态的变化,也通过几个特写镜头,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击人心。
《邯郸记》形式上是喜剧,实质上是悲剧。高尚的喜剧往往是接近于悲剧的。在社会生活中,沉浸于卢生式的黄粱美梦者,绝非一两人。糊涂者有之,聪明者亦有之,遭人嗤笑者有之,未遭人嗤笑者而洋洋得意者亦有之;大梦难醒,以为“此梦绵绵无绝期”者,同样有之。对这一点,汤显祖有着超乎常人的清醒认识。他在《答李乃始》中说:“词家四种,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这几句话,在嗤笑卢生之余,点出了这出戏“不知其悲”的悲剧主旨,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
还值得一提的是,8K科技的清晰度、色域度,也给电影的化妆、造型和后期制作,提出了全新的严苛的要求。剧组以“比新娘妆容更精细的标准”为演员们上妆。在拍摄期间,三位老艺术家均已至耄耋之年,仍不间断嗓音、身段练习,全程不用替身,以最佳状态演绎经典之作。不同于舞台上的一遍成型,为了每一帧画面、每一个角度的出色,艺术家们一遍遍拍摄、十余遍不歇、数十遍不怠,他们将毕生的艺术积累融入从小舞台到大银幕的艺术再创作,终于实现了创新和突破,为中华民族“百戏之祖”经典作品的传承和播扬奉献全力,这一笔为艺术精益求精的精神财富,同样值得我们继承。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