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内人与局外人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九月,邮传部庶务司主稿孙宝瑄偶得一部《官场现形记》,他好奇地阅读,是夜“夜眠稍迟”。第二天,继续读这本书,“终日不去手”。他在日记中写道:“是书写今日外省官场中内容,可谓穷形尽相,惟妙惟肖。噫,我国政界腐朽至此,尚何言哉!”十月初一,孙氏继续阅读此书,在日记中有如此记载:“余览二集甫终卷。其刻画人情世态已入骨髓。是夜观《现形记》终卷。连阅得数人事,皆笑不可抑。”十月初五,孙宝瑄与友人聊天,论及此书:“《官场现形记》之佳,盖其善写世态,几使凡与世酬接者,一举一动,一语一言,无往非《官场现形记》所有。著是书者,可谓恶极矣!”
我们不妨注意一下孙氏前后的言行。他开始读这本书时,觉得“穷形尽相,惟妙惟肖”,“刻画人情世态已入骨髓”,过了几天与朋友谈论,虽然前面也有表示欣赏的言辞,后面却接了一句“可谓恶极矣”!为什么孙氏的态度自相矛盾呢?早前几天,他是以读者的身份阅读小说,是局外人,利益相对超脱。过了几天与友人应酬,可能他就还原到官员的身份,看人观事,与作者的立场有了差异。何况孙宝瑄家世极其显赫。他的父亲孙诒经,是前户部尚书,哥哥孙宝琦,曾任驻法大使,当时正做着顺天府尹,其岳父是做过两广总督的李瀚章,他也是李鸿章的侄女婿,就算他本人清廉守法,他的大家庭、他的亲戚里就未必没有《官场现形记》中所揭露的那些事。作为局内人,他对此不满也符合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一个人在个人利益的局内还是局外,对同一件事的评价是不一样的。比如笼统地说反腐败,平民百姓几乎个个赞成,可是上头一刹乱开发票、公费旅游之风,某些手头有科研项目的、在福利良好的垄断企业工作的,立即觉得自己的利益受了影响,有人于是发出这样的言辞:“反腐败不要反老百姓”。再比如对付文艺评奖的“瘦身”,那些身居基层的,基本上跟高层次的奖项无缘的,往往举双手赞成,但那些长袖善舞的人则喜欢说:“这个事不宜简单化”。老百姓的立场有局内、局外之分,少数当官的更是这样。比如对待亲属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谋利,在局外时,官员也觉得这样不合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嘛;身在局内,他则觉得自己的亲属也是人民的一部分,为人民服务也包括为亲属服务,于是放任他们胡作非为……
平民百姓为人处事有局内、局外两种立场并不要紧,他们手中不握有权力,没有能耐动用公家的东西为个人利益服务。但官员不同。官员操纵着大量的公共资源,比如资金、土地、人力,一旦他们凭个人利益来决定行事立场,整个社会的秩序非混乱不同。那些不惜花费大量资金搞政绩工程的,那些在官场上公权私用的,那些疯狂谋取金钱、美色的……有几个不是凭着个人利益的驱动做事?
对那些过分看重个人利益,并且实施了谋私行为的局内人,一般的提醒、教育是没有多大作用的,最好的办法是设立一种铁的制度早早将其淘汰掉,这样,我们的监督才能真正落地,局内人违规追求个人利益时才有忌讳。
当官员只能做利益的局外人,而无法靠权力、影响力成为局内人时,权力才能保持应有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