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人学思想视域下当代美学研究的新路径
作者:宛小平 章亮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朱光潜、宗白华、方东美美学思想形成与桐城文化关系研究”首席专家、安徽大学哲学系教授,安徽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著名美学家、中国现代美学学科的主要奠基人朱光潜晚年以维柯和马克思美学研究为突破口对自己美学思想的深刻反思与系统总结,充分体现出其美学思想与人生理想的高度统一:美或者审美活动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呈现为相互交融、彼此碰撞的动态过程;人亦如此,也是在如陶渊明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人生样态中自由自如地切换,天下无道,则退而守于道家(知大于行),天下有道,则进而攻于儒家(行大于知)。如此,朱光潜不只是简单机械地肯定或否定任何一种单一性命题与人生态度,而是意在并成功地打消了所谓心与物、唯心与唯物、知与行、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对立,为探索构建统一于“人学”的中国当代美学打开了一扇大门。
这里至少有三个问题应当厘清:其一,朱光潜指出的“人学”是怎样的?其二,美学为何能够且应当统一于“人学”?其三,这扇大门后通往“人学”的道路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构建的具体路径是什么?前两个问题,学界已经作出回应。简言之,第一个问题,“人学”是以“人”这一物种的起源为发端,继而以“有机的整全的人”为最终研究对象的人与自然以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统一,当然也包括人文科学。“人学”中的“人”“不是抽象的‘人’,不是把人作为孤立个体而抽象出来的概念存在,而是具体的、现实的、作为改造客观世界的主体的人”;是与自然—社会、个人—国家、个体—群体、过去—将来的“活”与“动”的无限广大的客观世界相对的——一个借由“反映”获得“存在”,解读“存在”生成“某种意识形态”,并最终在“实践”中实现、检验、确证自己的——人。第二个问题,涉及朱光潜将美学定位于社会科学的学科定位。朱光潜非常坚定地认为美学是一门社会科学,这一判断的依据是他一生对美学学科性质的研究的总结,他早年侧重从心理科学角度来研究美学;中年更加倾向把美学看作人文科学;晚年通过研究马克思和维柯,确立了“美学由文艺批评、哲学和自然科学的附庸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社会科学”的命题。需指出,解决第三个问题实际上是回答前两个问题的落脚点,目前未能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
朱光潜早年曾发表过一篇全面研究心理学派别的文章——《行为派(Behaviourism)心理学之概略及其批评》,此文推动了朱光潜后来从心理学多层视角研究美学,可见他在学术生涯伊始就已经注意到了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引入美学研究领域,在十余年后的1934年,朱光潜又接连发表了《近代实验美学(一)颜色美》《近代实验美学(二)形体美》《近代实验美学(三)声音美》三篇系统介绍近代实验美学的文章,并在首篇中指出:“拿科学方法来作美学的实验从德国心理学家斐西洛(Fechner 1801-1887)起,所以实验美学的历史还不到一百年。这样短的时间中当然难有很大的收获,不过就已得的结果说,它对于理论方面有时也颇有帮助。理论上许多难题将来也许可以在实验方面寻得解决,所以实验美学特别值得注意。”在当时,实验美学在理论上还存有诸多缺陷,亦有不少困难尚待解决,实验心理学影响下的实验美学之路并不通畅,这一点已被包括正在欧洲游学的朱光潜在内的许多人所认识到。但是,朱光潜受五四运动影响很深,是新文化运动的拥护者和参与者,与同辈美学家相比,他始终站在科学的立场上以科学精神冷静地“整理国故”。将人文科学(彼时朱光潜将美学定位于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相结合作为美学研究的路径之一是朱光潜关注、深思、探索并尝试过的,即使在作于近半个世纪后(1983年6月)的《读朱小丰同志〈论美学作为科学〉一文的欣喜和质疑》一文中也还对此抱有期待,他写道:“提到实验心理学,我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是很不愉快的……我曾写下当初我对实验心理学的怀疑。不过从那时到现在这六、七十年中,自然科学在实验方面都发展得很快,我们能赶上现代水平,也就不坏了,做些实验总比不做好。”
从朱光潜的整个学术生涯上透视,他自始至终都是站在多学科融会贯通的立场上去看待、学习、研究美学的。朱光潜在自己于欧洲游学期间撰写完成的第一部美学著作《文艺心理学》中明确写道:“因为欢喜文学,我被逼到研究批评的标准……因为欢喜心理学,我被逼到研究想象与情感的关系……因为欢喜哲学,我被逼到研究康德、黑格尔……这么一来,美学便成为我所欢喜的几种学问的联络线索了。”晚年时,他进一步强调:“研究美学的人们如果忽略文学、艺术、心理学、哲学(和历史),那就会是一个更大的欠缺。”
从朱光潜对自己治学之方“回溯”式的深刻剖析中可以看出,朱光潜的美学研究非常重视跨学科的研究方法,而统一于“人学”的中国当代美学也必定是朝着跨学科的方向迈进的。当代西方哲学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应用于人文学科,借以建立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两者间的某种连续性。沿此路径,可将基础心理学、神经科学、脑认知科学等自然科学中的核心观念与研究方法提炼整合并灌注于美学研究。当然,作为一门重要的社会科学的美学,其与自然科学之间究竟应当建立何种连续性是必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学界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假如天以假年,朱光潜必定会在第一时刻注意到这样一条新路径,因为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自然科学在实验方面都发展得很快”,美学研究理论上的“许多难题将来也许可以在实验方面寻得解决”的期待也终会如“静待花开的种子”般破土而出、开花结果。
《光明日报》( 2020年11月04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