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特定情感呈现”
罗怀臻教授形容自己的戏曲创作过程好比酿酒,“花费的生存时间和生命能量构成它的精神含量”,我也在对本书的反复阅读和体悟中,逐渐探索出一个用来解读罗教授文艺思想的重要概念:距离意识。
《罗怀臻演讲集续编·2023》 罗怀臻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距离意识
距离意识也许源于剧作家观察生活、审视现象并挖掘本质的职业本能,更有赖于罗教授在地缘属性和文化属性上秉持“资深的新上海人”的旁观式自我定位。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启蒙思想对他的思维和意识的根源性影响。距离意识更体现在他对于“传统”和“现代”的辩证性理解。在他的认识中,作品的品质可以超越时代和族群的隔阂。属于过去和未来的作品,因其思想内涵中有能够与当下观众的接通之处,而让古人与今人的心灵距离无限拉近。
在作品创作方面,罗教授的距离意识首先体现在他对素材的处理手法和介入角度上。他在本书中回答了文艺理论中永恒的关于“真、善、美”的关系问题,总结出“真的挖掘、善的过滤、美的境界”的创作“公式”。也就是说,要尽可能地感悟出源于人类生活和普遍人性中的“真”,但这些形象和事件,要经过“艺术化的再现”,能够在良心、正义、公理等道德层面令观众接纳和认同,再经过诸多艺术部位的设计和锤炼,才能成就形式和内容的美感。可以看到,罗教授对笔下角色的人格都会进行遴选和提纯,主要人物经过唯美化、加魅化,总有一层高贵的底色。即便是反派角色,也坏得坦然利落,鲜有猥琐和贱相。作品对于生活现实,是彼此互映、若即若离的渐近线,体现出罗教授对琐碎、中庸、低俗始终保持距离的创作偏好。
现代性
罗教授的发展观念要求作品有长久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从历史本质中来,从人性普遍中来,从情感共鸣中来,归根结底,还是要依靠作品的现代性。罗教授指出:“‘现代性’是一种品质,是由人文价值观、表演形式和演艺空间共同构成的。”他还从多个层面论述了现代性这一他最为看重的精神属性。首先是现代性的界定——现代不意味着与传统的割裂。“传统实际上是流,不是源。源是生活,生活是人性。艺术、文化都是生活提炼出来的。”每一个时期最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都由对时代感悟最强的创作者,在一定的文化风气和表达方式下缔造。当代语境下,那些最“出圈”的文艺作品莫不如是。艺术家都经历着在承认经典的前提下,追随经典、打破经典、再造经典、成为经典的循环过程。罗教授还用历史发展的眼光强调,艺术家虽然无法超越时代,但可以克服时代的局限,完成表达时代、回应时代的使命,这就具备了现代性。
其次是对现代性的品质要求——作品中的强烈情感共鸣,需要更具普遍价值的理性意义。罗教授批判了舞台艺术作品中盲目煽情、空洞说教、否定人性、有违当代人价值观和共识的情节。因为“现代性是符合人类永恒价值、基本价值,超越现实、超越时代的审美观照”。现代性还肩负着更新时代表达的使命。具有现代性的作品,体现出时代的处境和学问。罗教授认为:“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特定情感呈现,体现在创作上,也就要求剧作家能在不同时代找到适合自己的创作契机。”
舞剧《朱鹮》剧照
人之本
关注人,表达人,反思人,不但是罗教授多年来奉行的创作原则,也是他理解和评析艺术作品的核心准则。他认为,题材不分古今,“共同着力的都是表现人在特殊历史环境中的生存境遇和人性的表达。”人本观念不是台词里的口号,不是论述中的标语,而是贯穿在形象的诞生、特性的显现、主题的深化等具体层面,并因距离意识而有了独特性。
罗教授少年时代的阅读经历中,尤其以《说岳全传》《雷雨》《九三年》三本书型构了他受益终生的文学理念,那些在危机四伏中百炼成金、追求真理真义的伟大人性,为他种下了人本意识的种子。
民间生活和原乡情怀,滋养着罗教授的人文根基。对理想的追寻,对命运的感慨,对痛感的咀嚼,逐渐造就了他独一无二的生命经验和艺术表达,确立了他具有民间感、崇高感、抗争感的作品主体性,“一个作家的生命一定是不能干燥的、不能单调的,一定是贴着人物的心去写作的。”因此,比起生活苦难,罗教授笔下的人物更多的是在经历心灵苦难。
罗教授将他的主人公作为一个大写的人来塑造,肯定他们的价值和尊严,表现他们的复杂性和本质性,寻找他们在命运的洪流中顽强抵抗的内在动力。罗教授在创造人物时的出发点依然与距离意识有关。以他对《白蛇传》的改编(即新编越剧《蛇恋》)为例,白蛇修成人形,却在融入人类社会的过程中,越来越深刻地对人类社会的种种“潜规则”提出质疑。白蛇用自然之道的眼光,迷惑不解地打量着人类社会的“约定俗成”“向来如此”,这就形成了对人的群体性反思。舞剧《朱鹮》《大河之源》《AI妈妈》的矛盾冲突,亦是以不同物种之间的隔阂与理解来展开设置的。“由异类的眼睛来看人生,这样比由人类看人类可能看得更清楚,更深刻。”另外,罗教授从角色性别的角度总结道:“女性通常是我塑造的理想人物,男性则通常是我塑造的现实人物。”看似男女不相容的设置,并没有走向性别对立的议题,而是希望引发更深的关于人性和真善美的思考。或许在罗教授的心中,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竟不比性别间的差异更少。
正因为罗教授遵循了人性本身的复杂和纠结,遵循表达的率真、向善及审美,往往能赢得绝大部分观众对人物的认同。尤其是将人物置于多种情感关系的矛盾中,去试炼人存在的价值。人物的情感取向基本等于他的人生取向,这是罗教授的作品与观众共振的一个基本点。
在坚持人本观念之上,罗教授也在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完成着自我更新。在他的前期作品中,总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苍茫感,金龙(淮剧《金龙与蜉蝣》)、西施(越剧《西施归越》)、班昭(昆剧《班昭》)、“妻”(甬剧《典妻》)等代表性人物,内心都在比较、在纠结,忍不住要质询事物的意义,质询秩序的合理性。而本书中的相关作品及论述,则体现出对崇高价值的笃定感:“虽千万人吾往矣。”
罗教授带有距离意识的人本观念,还体现在近年他从文明意识和生物性的层面对人类命运共同体展开的反思。在疫情期间,他“思考苦难,思考生命共同体、人和动物甚至人和微生物之间的关系”。在舞剧《大河之源》中,罗教授确立了“人类与山水,人类与生灵是一个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这一思想主题。舞剧《AI妈妈》“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哲学源头,对人的定性进行追问”。这些艺术探索和理论总结,都体现出罗教授从破解人类心灵密码到破解人类文明密码的不断尝试。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讲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