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历史细节的《剑桥古代史》

   　作者：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郭小凌

　　继2020年12月第十四卷出版后，《剑桥古代史》中译本今年还将出版第九、十、十三卷。看着它们陆续问世，我欣喜莫名。

　　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剑桥古代史》《剑桥中世纪史》《剑桥近现代史》，呈现了西方文明的历史，是国际史学界同类著作之翘楚，被中国学界称为“剑桥三史”。

　　《剑桥古代史》的由来

　　1896年3月，剑桥大学两教授向剑桥大学出版社董事会提议编写剑桥史书。此时世界已被先进入工业文明的欧洲列强瓜分完毕，全球一体化认识业已形成，却没有一部面面俱到的世界通史对此加以说明。

　　但受邀主持编写的剑桥大学近代史钦定讲座教授阿克敦勋爵却认为，以当时的学术积累，编写一部无所不包的世界通史，条件还不成熟。他说服董事会把范围缩小至史料和研究最为充分的欧洲近现代史。先出断代史，再在扎实的基础上编纂通史。

　　阿克敦制订了严格的编写原则。他在给撰稿人的信中说，“我们的方案要求所有的作者不能显露他所属的国家、宗教和党派”，“我们将力避发挥不必要的议论或拥护某一立场”。这种抛弃作者国别、立场的客观治史原则，得到了包括之后两史撰稿人的认同与遵守。剑桥史书与牛津辞书一道，成为英国出版界与学界的骄傲。

　　阿克敦在《剑桥近现代史》第一卷问世前不幸辞世，接替他的是另一位英国客观主义大史家伯里。他在主持编写了《剑桥中世纪史》后，又与库克、阿德考克等教授一同主编了《剑桥古代史》第一版。

　　伯里认为，西方文明的源头无法到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的蛮荒森林中去发现，只能到埃及和西亚文明中寻求。

　　随着历史学、考古学的发展，新史料和新解释层出不穷，剑桥三史先后开始修订。如古代史第二版的第一卷，叙述的就是全新的史前史，第二卷以次则增补了大量涉及古埃及、西亚文明及早期希腊经济史、思想史、文学艺术史、社会史（包括妇女、奴隶、低下等级社会成员的历史）内容，在古代文明的起源、古代经济的一般特征、古典文明与东方文明的关系、古代世界的转变等一系列根本问题上，有许多重要的新解释。由于古代史编年范围从人类起源延至拜占庭帝国早期的公元6世纪，故在三史中的篇幅最大，第二版仅文本就有14卷19分册，近2000万汉字。

　　《剑桥古代史》覆盖了整个古代地中海周边区域的历史，重点在于对现代西方文明的两大源头——古典文明与基督教文明史的复现。

　　首次被翻译出版

　　有趣的是，剑桥三史的编写与修订都依循了先近现代后中世纪和古代的时序，由近及远。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在三套原版书都完整在世的情况下，先期引进的也是近现代史，之后才是中世纪史与古代史，先今后古，不约而同。

　　就《剑桥古代史》而言，因撰稿人包括欧美各国亚述学、埃及学、赫梯学、伊朗学和古典学以及史前考古和埃及、西亚、欧洲考古的学科带头人，所以是一部处于学科前沿的研究队伍集体撰写的充满历史细节的区域史书，体现了国际古代史学界对环地中海区域，包括西亚、北非和西方文明的两大组成部分——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研究的最高水准。

　　实事求是地说，多数国家不具备编纂这样一部大作的能力。尽管法国、德国、苏联也曾经编纂过大部头的古代综合史，但规模量、质量和在学界的影响都不及《剑桥古代史》。后者因此成为各国历史学专业和其他人文社科专业的参考书目必列书，也是各国公共图书馆，包括各高校图书馆的基本藏书，具有工具书性质。

　　自《剑桥古代史》第一版出版，除中国外迄今尚无一个国家有自己的译本。原因很好理解：它涉及历史学技术难度最大的一些分支学科，如亚述学、埃及学、伊朗学、古典学、考古学、人类学、古文字学、碑铭学、钱币学、历史地理学等学科，内有大量的死语言术语和技术性陈述或刻画。光人名地名粗算就有5万多个，不仅有象形文、楔形文、古希腊文、拉丁文，还有现代阿拉伯文、波斯文等语种，很多无可借鉴，因此需要先编写一个统一的译名表。这一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四五年时间，参与的专家进行过无数次讨论，仍有上千个词众说不一。实在无法统一意见的名称，就按主译者的意见，在一本书中保持一致性。由此可知，没有一支人数众多的高度专业化的队伍，没有较充分的出版资金和勇气，便不会有翻译引进这套书的可能。

　　改革开放30年之时，国家高度重视思想文化建设。为让中国读者准确认识外部世界的过去，反过来更准确、更深刻地认识我们自己的过去，国家社科基金把引进《剑桥古代史》和《新编剑桥中世纪史》列为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社会科学院社科基金也将其列为重大资助项目。

　　以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武寅为首的编委会通过中国世界古代中世纪史学会，联系古代史和中世纪史专业委员会的成员，为每一特定卷册确定一到两位主译人选主持翻译工作。高校和科研院所的专家们对参与翻译工程充满热情，认为对个人治学生涯是难得的机会。

　　丰富的内涵

　　这套书专业性较强，缺乏传统叙述史的情节、悬念与生动，非专业读者读起来可能味同嚼蜡。但如同很多好书一样，硬着头皮读下去，你会发现书中的精妙，内里有无数宝藏等着你拣拾。

　　以我具体承担的第五卷即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卷为例，本时期的政治史丰富多彩——提洛同盟的建立与运作，雅典的民主革命与帝国的建立，希腊大陆与西西里的政治史、伯罗奔尼撒战争……对这些事件的情节、因果关系的评估自文艺复兴以来已经定型，并无多少发挥的空间，但解释的角度可以嵌入新意。比如用上世纪后期兴起的语言学分析方法解释蛮族一词的由来及对他者的归类。在述及提洛同盟时，读者从考古出土的一手史料——铭文中，能看到传世文献史料中所没有的具体信息，如一个城邦是否拖欠了盟金缴纳，拖欠多少，第几年补交等。在斯巴达与雅典关系上，新版剑桥古代史认为斯巴达在雅典帝国形成后接受了雅典将军客蒙的主张，承认现状，由斯巴达控制大陆，雅典控制爱琴海，两霸起初各得其所，相安无事。这样一来，历史画面的细部得到填充，而不是简单的一种命定归宿。

　　新版体现了现代西方史学的转向，传统的政治史为中心受到弱化，社会史和文化史登堂入室。公元前5世纪是希腊文化从古朴向古典转化并达到高峰的世纪，第五卷大篇幅浓墨重彩地复原了这一转化过程，以公元前6世纪末相继出现的一些瓶画作品为例，说明自然主义或写实主义成为希腊艺术家的首选。

　　综前所述，这套巨著的出版，使我国世界史学科以及人文社会科学的本科教育和研究生教育的参考书目中，多了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高品质读物。（郭小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