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我的写作是对自我的梳理和记忆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和我自己、另一个人、另一些人进而是和世界进行对话的方式,我写作,本质上是有话要说,有话想说。我希望我的写作是对自我的梳理和记忆,是我对自己,对世界和人类的真切表达。我希望写下命运,感吁,深思和追问,我希望写下我的幸运和痛苦,爱与哀愁,写下天使的部分也写下魔鬼的部分。我希望写下我对人生的理解,世界的理解,命运和时间的理解。言说,说出,是我写作的诉求之一,我希望能有聆听的耳朵。在日常,我一向愚钝而木讷,而写作带给了我某种补偿。博尔赫斯在一篇题为《创造者》小说中写道,一个野心勃勃的创造者想按照真实的比例画一张完整的世界地图,为此他用尽了毕生精力。而等他完成这张地图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画下的竟是自己的那张脸——成为那样的“野心勃勃的创造者”是我的文学诉求,这个毋庸讳言。在我看来,写作其实也就像通过画自己的脸,自己的心,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和感知,进而画出整个世界。为此,我愿意付出努力、热情和毕生精力。剧作家奥尼尔有一句片面深刻的话,他说,“不和上帝发生关系的戏剧是无趣的戏剧”。这句话,充当着我写作的座右铭,昭示着我努力达至的方向。我承认我的文学野心,这个野心大约延续了巴尔扎克式的狂妄,正是他,在拿破仑肖像的底座上如此写下:“他用剑没有完成的事,我将用笔来完成。”
让写作成为“智慧之书”是我一向的文学诉求。我迷恋“智慧”,愿意把它放置于我写作的核心。即使在故事中,我也希望我的态度是沉思、挖掘和反问,运用属于文学的魔法使问题成为问题。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这是小说永恒的真理;小说的精神是持续性的精神,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以前那些作品的回答,每一部作品都包含着以前全部小说的经验——我深以为然,并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够汇入到复杂性和持续性中,做出自己的提供。我时常把自己的写作看成是一面放置在侧面的镜子,我写下他人,更写下自己,写下我对人的存在的追问。我追问,在人心和人性的沉默的幽暗区域都埋伏着什么,他如何获得崇高和尊严,应如何与他人相处?这个人的存在,与他者存在的区别是什么,他如何融入世界与社会,并对自我有固执的保留?非如此不可?有没有另外的可能?如何让“另外”成为可能?我试图让我的小说和诗歌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和解答。当然,“创造”,也一向是我所迷恋的词,正如我迷恋幻想和梦,迷恋无中生有,迷恋突然的溢出和灵光一现。它同样是我一向的文学诉求——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创造者,用现实、历史、传说、梦想、幻觉和理想的材料,通过写作,“创造”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一个自我的世界,一个具有玄思和彼岸感的世界,一个与我们的世界平行、处在疑虑中、并不幻美和许诺的世界……在这里,我可以略有骄傲地宣称,我的确拥有无中生有的手指,我懂得某些魔法和技艺。
在写作中,我寻找那种生活在树上的感觉,那种俯视和悲悯,那种爱着,却永远拒绝与生活平视,拒绝随波逐流更拒绝同流合污的感觉。同时,写作对我来说意味着冒险,我愿意自己的每一篇小说都具有一种前行的姿态,它得做出自己的发现,它应当多少摆脱“影响的焦虑”,至少与我的以前要有不同。我想我还要坦言,在文学中寻求精致、真实、丰厚、高端也是我的目标,我甘于寂寞,甚至有些偏执地甘于。不止一次,我曾重复过一个同样属于片面的短语,“写给无限的少数”——少数,无限,它们是两个词,然而之间的联系过于紧密,所以我将它们放在一起。少数,是一个问题,它要求一个人的写作从一条惯常的、习见的、“正确的”、人云亦云的大路上岔开去,在创新的道路上“一意孤行”,努力呈现自己的风格,成为林外的树;所谓少数,它并非是有意选择,只是甘于接受这一“必然后果”,让自己能够遵从内心,遵从艺术,勇于探险,而不是曲媚。
我一直在言说我的文学诉求,它并不是我已经的达到,而是达到的可能,是目标,在前方。说实话自写作开始,我就一直在狂妄的自信和真切的自我怀疑中度过,我怀疑自己的能力,才气,怀疑自己的“发现”在别人那里已经是旧识而不自知。我很怕,在我死后,人们说,“这是一个呆板的好人,一直在从事一件他不能胜任的工作”——然而,我也希望,我能用我的一生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在我死的时候能对“上帝”说,在这一生中,我做了一件自己愿意做的事,我感觉还不错;如果有来生,我希望继续此生的未完成,继续做下去。在来生,继续做下去,即使依然了无成绩——这也是我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