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增:写作是在探求我们民族顽强的生命力
我写的是非虚构文学作品,着眼点是人的命运、人的生存状态。刻画人物需要细节,需要当时时代情境之下鲜活的人物细节。
王树增
有人问王树增:作品中有没有鲜为人知的东西?
他说,作品的真正价值不是揭秘。
“当历史已经呈现在后人面前时,尽管会十分纷杂但鲜有内幕可揭。我的功夫在于梳理纷杂的史料,从中提炼出能够给予现在或者未来以参照的历史规律,给读者提供出真正富有价值的个性解读。揭秘不是我的写作追求。”军旅作家王树增的战争系列作品《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所看重的不是介绍历史流程或揭秘什么历史真相,而是去发掘在极端的战争条件下所形成的信仰与精神力量,以及这种精神力量对于当代中国人的意义。
为了《解放战争》的修订版,王树增又进一步深入了解大量的史料,在一本寄自档案馆的有关淮海战役的原始资料中,他发现这场战役中老百姓跟着军队撤退,人数多达万余。世界上没有哪一支部队允许百姓跟着,也没有哪一支部队能拥有百姓如此坚定的拥护。类似这些血肉丰富的细节,王树增将补充到他的作品中。
疫情发生后,王树增等一批名家,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积极履行社会责任,通过数字平台发布面向全体社会开放资源,全场有声书限时免费阅读。他说:“无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在行进的路上,难免会遇到严峻的考验,当前的疫情就考验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善良与坚韧,考验着人与人之间对生命的关爱和对他人的扶助,祈愿我们能够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共克时艰。”
中华读书报:如果请您概括自己的战争系列作品,您会怎么概括?
王树增:
我不是军事学家,不是历史学家,更算不上学者,作为从事非虚构文学写作的作家,我的战争系列和近代史系列作品,与其说是写历史,不如说是写一个民族的心灵史。《长征》可以用永不言败概括,《解放战争》在写人民的抉择与力量所创造的历史,《抗日战争》在创作上我有一个强烈的动机,就是中华民族的不屈,规模宏大地演绎我们这个民族顽强生命力的所在。
中华读书报:您的战争系列作品,更多地关注了人文情怀。
王树增:
人文情怀是我的最高追求。处理史料时,我更关心的是参与战争者的精神状态。战役过程的叙述对我来说不困难。作为作家,写作技巧是第二位的,评判作家的高下是靠人文情怀,这是根本的尺度。《抗日战争》中我用了很大篇幅写高校转移,我记录的不是过程,而是精神。学术精英们宁愿长途跋涉到后方去,不愿意在统治区安置一张书桌。这让我肃然起敬。淞沪战役打响时工业大转移,很多资本家誓死保留中国最后的工业血脉。民族精神不死,文化不死,这个民族就打不倒。
中华读书报:《解放战争》(修订版)即将出版,请问主要修订哪些方面?
王树增:
一是校勘谬误,尽量减少因为年代久远史料上的失误;二是补充新发掘出的细节,不断丰富作品内涵,提高可读性;第三,战争行为是丰富复杂的行为,随着对史料的挖掘不断丰富,在军事史料研究上不停地有新的成果,可据此来弥补战争军史角度上的个别疏漏。
中华读书报:您怎么看待战争军史和文学作品的区别?
王树增:
我个人认为,史书和非虚构文学至少有一个区别。战争史是以事件为轴心,考证某个历史时期事件的因果关系,最后得出史学意义上的历史趋势的逻辑原则。我写的是非虚构文学作品,着眼点是人的命运、人的生存状态。刻画人物需要细节,需要当时时代情境之下鲜活的人物细节。这对于写作来说,比事件情节宝贵得多。
中华读书报:情节和细节,在文学作品中作用各自不同。
王树增:
情节是历史脉络,必须准确,改不得。我在情节考证上下足了功夫。文学作品以人为轴心,细节的充盈才是文学作品的魅力。很多人读了我的书,认为大背景小细节是我的作品显著的特征。这不是我的首创,是文学作品的基本原理。从阅读上讲,好看不是指词藻华丽,是阅读上情感的体验、情感的积累和情感的饱满。好的文学作品,无不弥漫着作家饱满的情感,通过文字传达给读者,这是美学和接受美学的基本原理。
中华读书报:《解放战争》在叙写重大事件的同时,很多有意趣的细节生动而且意味深长。比如胡宗南攻占延安后,“开设了一个为人民服务处”,又是发救济金、发棉布、发米等,“胡宗南发现这样下去实在难以承担,而更重要的是民众依旧不说国民党的好话,所有的服务内容只好停止”。再比如王震与被俘的旅长,“他们互通姓名,一如朋友相见”,晚上一起吃晚饭,谈天,“几个小时之前还和身边的这个人拼死厮杀,而现在却如同兄弟一样睡在一条炕上”。这样的细节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是未曾见的。
王树增:
这也充分说明共产党的自信。这样的细节很重要,有人整理史料的时候忽略了,我视为珍宝。
中华读书报:您选择史料细节的标准?
王树增:
情感的浓度。战役过程是冷冰冰的。作战是千方百计避免情感的干扰。否则非出问题不可。文学作品正好相反,什么叫文学性?对人类情感最深刻的解剖、关注和渲染,这是文学性,没有第二个定义。
中华读书报:具体到《解放战争》,能否举例谈谈修订的内容?
王树增:
比如说早期山东战场的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当时山东形势非常复杂,根据地严重缩小,现在有新的史料说,当时丢了临沂,跟着军队转移的百姓有40多万人。原来我没想到这么大规模。一般军队也不允许百姓跟着,最后还打了个胜仗。我们老说鱼水情、生死相依。这就是。这在人类战争史上都罕见。这就又回到解放战争的主题,解放战争是人民的战争。重庆谈判之后,任何媒体都不会认为共产党会打赢,胜算很小。山东损失很大,解放区核心是临沂,临沂都丢了。解放战争说是四年,真正战争打了两年,两年之内,国民党执政党政权垮了,数百万的军队说没就没了,这在军事上是解释不通的。解放战争的结局用军事的观点不能够完全解释,它必然含着这片土地、这个国家政治、经济、文化、民族心理等所有的因素。另外,解放战争直接关系到我们今日中国的生活样式,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命运息息相关。我想我有必要去认真写它,用我的笔来记述那样一些往事,提供给喜欢我的读者。我是为我们的父辈而写作的,因为解放战争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场国内战争,很多战争的参与者现在还活着,我见过他们很多人,都是我非常崇敬的父辈,他们身上所给予我的一种对于信仰,对于幸福、快乐等这些生活观念的传输,使我深受感动。我相信能够感动我的东西,通过我的笔也能够感染和感动我们的读者。
中华读书报:写作过程中您对于解放战争的认知,有过变化吗?
王树增:
解放战争是人民战争史的奇观。在历史关键时刻,老百姓宁愿倾家荡产全力支持你。“最后一碗米当军粮,最后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件棉袄盖在担架上,最后一个儿子送到战场上。”这是沂蒙精神的真实写照。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凭什么把政治热情倾注在你身上,要搞清楚原理是什么。一个政党要赢得民心,就要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争取利益。这是最朴素的情感基础。解放战争充分地体现了这样一条真理,就是为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农民分得土地,就产生了情感的倾向。有了这一亩三分地,生活就会有希望。他们生活在底层,他们终于见到亮光了。所以不惜一切保护他们的憧憬和梦想,《解放战争》就是写这个。
淮海战役中,六百万老百姓作后盾,哪一支军队享受这样的待遇?我们老说人民军队有自己的特色,这是最大的特色。“子弟兵”这三个字不是虚的。毛泽东说,真正推动历史前进的是人民。确实如此,中南海“为人民服务”五个字不是一般的分量,你必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不是口号。民心所向在战争中起了决定作用。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解放战争》是历史的某一个时刻充满魅力的战争,揭示了人类发展的基本规律,其中很多让人潸然泪下的细节,关乎到我们的父辈。
中华读书报:写作中,您对于解放战争最深刻的体会是什么?
王树增:
我是军人,最早对军事史感兴趣。解放战争是军事上的奇迹。我们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大规模的战略运用达到了极致。有些战役可圈可点,不可思议,有高超的指挥艺术,灵活的战斗艺术,用文学的话讲,我们的军队在国土之上往来纵横,如入无人之境,这种自由度很难想象。你之所以在大规模的运动战中往来自由,是这块土地给你自由。是像草一样的百姓给了你自由,让你走到哪里都通行自如。国民党的作战原则就是宿营不得进村,我们是完全相反,民心向背是普通道理,纵观历史,仔细梳理,无一例外,包括世界大战。还没有哪一场战争是和广大人民群众相背的情况下取得胜利的。历史上的所有发生的奇迹,都和民心向背有关。这是我深刻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