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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丹河峡谷》:个人价值的虚无与精神落寞

时间:2020-02-18 10:46:57 来源: 《收获》 作者:王春林 

  人的生存,当然离不开起码的物质条件,然而,仅仅只是物质条件的具备,却并不能满足人所有的生存要求,尤其是对那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知识分子来说,情况就更是如此。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马斯洛需求理论的生成。在马斯洛看来,人的需要由低到高可以被划分为不同的五个层面。具体来说,这五个层面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以及自我实现需求。在我看来,陈河的中篇小说《丹河峡谷》(载《收获》2020年第1期)所描写展现的,就是那些移民到国外(也即加拿大)的中国知识分子,因为自我价值的无法实现而导致的生存悲剧。

  虽然只是一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但小说却依然采用了一种双线并行的结构模式。其中第一条线索讲述的,主要是兼具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我”移民加拿大后的故事。小说开始的时候,“我”的职业“是一个兼职的房地产的经纪人(说兼职是因为我还有一个便利店)。”但其实,不管是作为房地产的经纪人,还是作为便利店的小老板,甚至作为一名已经步入中年的丈夫,“我”都只能被看作是一个生活的失败者。先是房地产经纪人:“和我一样时间入行的房屋经纪人,几乎都是奔驰宝马保时捷,至少也是凌志,没人像我这样开着一辆旧丰田。”之所以会是如此,乃因为“我”不愿意屈尊去刻意逢迎那些要买房的有钱人。好不容易盘了一个便利店,夫妻俩屁颠屁颠地忙乎大半天,到头来却发现,工作的时间和挣到的钱的比例,每个小时的收入才只有区区的十加元。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因为生存艰难到甚至连出国前的日常生活都难以比拟的地步,“我”和妻子的情感,也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就像济慈的诗歌里写的一只花瓶,表面看起来还是一只花瓶,但是内部四壁被水和风侵蚀得布满了裂纹,轻轻一碰就可能破碎成一堆碎片。”如此一种脆弱的夫妻关系,到“我”决定去加入加拿大军队的时候,终于以离婚的方式彻底破裂了。但请注意,或许与“我”内心里一种浓烈的故土情怀有关,尽管早就可以入籍加拿大的国籍,“我”却一直保留着中国国籍。单只是这一点,就说明“我”精神世界某种自我分裂倾向的存在。

  究其根本,一个已经移民到加拿大的中国人,之所以快要四十岁了还想着去加入加拿大军队,与他自我价值无法实现的生存困境之间,有着无法剥离的内在关联。“在加拿大,参军很像是一份工作。吸引我的除了它的福利,还有就是当兵之后,你不必像在职场里一样要用心处理关系,不必日日面临挑战,军队里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这一点对我是最好的事情。”“按照我目前的处境,这是一条可以拯救我的路,一条不需要挣扎不需要奋斗的捷径。”然而,对于有着明显自我分裂倾向的“我”来说,做出这样一种选择,却不是非常轻松的一件事情,因为他需要考虑如何才能摆脱沉重的政治与道德重负:“因为我背负着很多东西。如果我是一个海地难民,我就可以轻松选择。我父母都是干部,政治觉悟很高。我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我的同学们个个事业有成,在国内有的都做到了部级干部,他们都很有政治头脑,如果得知我加入了归属北约的加拿大军队当兵,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说我是叛国呢?”“我”的如此一种内心纠结,说透了,也就是到底面子重要,还是生存现实重要的问题。一番纠结的结果,还是生存现实占了上风,到最后,“我”还是成为了加拿大皇家海军的一名上等兵。尽管说,作为一名生活的失败者,“我”其实非常清楚,自己的这种人生选择,乃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无奈之举。

  但从作家的根本写作题旨来说,作为生活失败者的“我”这样一条故事线索的特别设定,实际上是为了通过一种“惺惺相惜”的方式,恰如其分地导引出以奚百岭为核心人物的另一条故事线索。“某种程度上说,我和奚百岭都是失败者,同病相怜,所以我会乐意过来看他。”“我对他比较尊重,某种方面他和我气味相投,和他说话我觉得有意思。”关键的问题是,同为生活的失败者,奚百岭的失败程度恐怕要远远地超过“我”很多倍。

  引人注目的,首先是奚百岭那很是有些惊人的学历:“他曾是湖北省的高考状元,清华大学出名的天才学生,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和多伦多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后。”但无论如何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却是,拥有如此一种高学历的奚百岭,其现实人生却特别暗淡无光。用奚百岭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所学的本事无用,到这边两年了还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无奈之下,奚百岭只好进入多伦多大学攻读核物理博士后,没想到,博士后读完后却仍然还是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每次求职失败都是对我人生价值的否定,双博士的资历本是我人生路上最好的上进资本,而此刻却成为求职的不可逾越的障碍。一生积累的学识成了生活的累赘,屡试不爽的刻苦学习精神此时一钱不值,一生信奉的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被职场否定了,我的人生从移民悬崖上坠下了深渊。”到最后,为了维持家庭生计的缘故,这位学历显赫的双博士,竟然极富讽刺意味地变身为一名刷油漆的工人。这样一来,也才会有“我”想象中奚百岭困在铁笼子里的荒诞情境的出现:“我想象着奚百岭站在一个从高空吊下来铁笼子里,和那些中东难民一起挥舞着油漆刷子。那工作的铁笼子在风中摇晃着,这风中的哲学家!吃土豆的尼采!”这哪里是铁笼子,这铁笼子干脆就是身为失败者的高级知识分子奚百岭艰难现实处境的某种绝妙隐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奚百岭陷入困境的时候,却有一家国内的国防某工程核物理研究院,在了解到他的基本履历后,强烈地表示出了想要招聘他的意向。应该说,这是奚百岭人生中最接近其高远人生理想的一次机会。这样一次机会的不期而至,顿时让奚百岭陷入到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与憧憬中:“奚百岭坐在那里没说话,表情如一具覆盖着尘沙的底比斯神像。他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些人,他正处在一个巨大的梦想中,荒漠之梦,像艾略特诗歌里所展现的一样宏伟神秘。”但奚百岭根本没有料想到,自己如此一种带有明显理想主义色彩的返国意愿,到头来却遭到了妻子的强烈反对:“她说我们千辛万苦走出了湖北的神农架大山,怎么可以又回到西北沙漠去呢?你要真是人才,人家会给你在大城市安家的。他们的儿子已经上五年级,如果回到沙漠上,会有好的教育吗?在加拿大能上到多伦多大学、滑铁卢大学等等名牌大学,到西北的基地去上沙漠大学吗?好吧,就算再考上清华北大,还不是走你一样坎坷的路?”一面是与所学专业紧密相关的工作机会,一面是妻子和儿子的坚决反对,就这样,奚百岭一时间陷入到了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苦恼之中:“他正处于一个特别难的选择路口。回国,还是留在国外?这是个哈姆雷特式的困境。”到底该何去何从,用奚百岭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的“脑子都想裂了,很长时间睡不着觉。”置身于如此一种不堪的处境之中,奚百岭便不由得联想起了当年读大学的时候,老家的一位瞎子算命先生,曾经给他算过的那次与“屠龙”和“屠猪”有关的命数:“当时我一笑了之,现在才知道我们老家那个瞎子是个先知。他说的太对了,我学会了屠龙的本事,结果看不到天边龙的影子,变得连屠猪的也不如。现在我明白了,瞎子算命先生说的那龙就是高能粒子加速器,我终于遇见了龙,可是我却无法下决心。”细细琢磨一番,这哪里是瞎子在算命,这其实是作家陈河在巧妙地借助于所谓的瞎子算命,来象征性地写出缠绕在奚百岭身上的那种自我价值无法实现的命运感。

  如此一种头疼欲裂地百般纠结的结果,就是奚百岭那最终彻底绝望后的纵身一跃:“有一个中国人从401公路的丹河谷大桥飞身而下,跳入了由东向西的车道,当场被一辆庞大的五十八英尺的大卡车碾压身亡。他就是奚百岭。”也只有这个特定时刻,已然成为一名加拿大军人的“我”,方才彻底搞明白,上一次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奚百岭为什么要诵读顾城那首名叫《弧线》的诗歌:“我在看到这个新闻后心里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想起了几个月前我们在丹河峡谷里他对我念的那首顾城的《弧线》: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当他从桥上飞身一跃时,他在空中画出了一段如诗歌所写的弧线。当我看到了这一段新闻,我的心像石头一样冰冷,没有难过,没有震惊,而是有一种恍然大悟,原来他选择的这一跳,在他所喜欢的这一段诗歌里已经呈现出来。生,或者死,这是一个问题!这个哈姆雷特的问题一直困在他心间,即使在他纵身一跃飞向公路的那个凌晨他还在苦苦思索着。”唯其因为“我”对奚百岭的精神世界有着太过深入感同身受式的理解与认识,所以,他才坚决不肯相信导致奚百岭崩溃的原因是“受家庭财务压力”所致。与其说奚百岭是为家庭财务压力所困,莫如说长期以来一直在为自我价值的实现,也即马斯洛心理需求理论中的最高一层“自我实现需求”的不能兑现而痛苦着:“他的痛苦正是屠龙者的痛苦,他已经掌握了屠龙的本领,而在他的祖国,正有蛟龙升腾,需要他来驾驭龙,但是他被阻隔了。这种痛苦普通人难以体验,是哥斯拉的痛苦,是希腊神话巨人的痛苦,是西西弗的痛苦。”“他的痛苦和彷徨发自于内心的选择,回去,还是留下?”到最后,百般纠结而得不到解脱之途的奚百岭,只能如日本电影《追捕》中的那句经典台词一样奋力一跳:“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就会融化在蓝天里。”虽然说肯定是一种非常糟糕的选择,但奚百岭那颗早已处于严重撕裂状态的心灵,却毕竟因此而获得了解脱。

  尽管说对于人的生存来说,物质和精神都很重要,二者缺一不可,但伴随着社会的日益现代化,物质的问题越来越不构成问题,真正成为问题的,反倒是精神层面的问题。在各种日益增多的现代精神疾患中,如同“我”,尤其是奚百岭这样一种自我价值无法实现的生存悲剧,可以说有着突出的代表性。从这个角度来说,陈河在中篇小说《丹河峡谷》中的相关书写,其意义和价值就无论如何都不容低估。

  2020年2月1日上午11时30分许

  完稿于文水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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