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 观话剧《因为有你》
作者：欧阳逸冰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这是江苏省话剧院的新剧目《因为有你》中的一句台词。就是这句台词，高度地概括了国人与新冠病毒进行生死搏斗的心理状态。不要以为这是恐惧，这更是坚韧的战斗精神——无论哪个先来，都可能会来，与其恐惧，不如面对，因为我们没有第二种选择，只有挺身而出，向前！
在《因为有你》中，无论是段波带队的南京驰援武汉的医护人员（护士长和段一铭等），还是以范小沫为武汉市某地社区书记的千名居民们，以及在抗疫第一线不幸被感染的孙刚医生和他的怀孕妻子，面临这严峻的公共卫生事件的时候，他们就是有这样的担当，就是这样的悲壮，就是这样的坚韧！
《因为有你》的主创敏锐地抓住了抗疫期间人与人关系中矛盾发生的独特性。全剧没有出现习常惯见的“反派”。如果说“反派”，那就是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的疫病威胁。在这个疫病威胁下，人与人矛盾冲突的根由却是“爱”。剧中，重症医学科的青年医生段一铭与自己的父亲段波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焦点是，身在鼓楼医院的段一铭，强烈要求加入段波率领的东方医院援鄂医疗队。父亲说，“我得为你的安全考虑。”儿子说，“我不去谁照顾你？”父亲说，“我要是你们院长，也不会批准你去。”儿子最后的一句话，让父亲无话可说：“我是你段波的儿子，从小就看着您和我妈治病救人！”而范小沫和她的父亲范立平的矛盾更加严重：女儿才5个月大时就失去了母亲，父亲（企业家）独自把她带大，女儿已经成了父亲生命的唯一寄托。父亲看到女儿日夜坚守在社区防疫一线，时刻担忧女儿被病毒感染。为了让自己能看一眼女儿，他竟然假说给她筹划了500只口罩，让她回家来取。女儿回来才发觉这是一场“骗局”，爆发了空前尖锐的父女冲突。当范小沫发现男友段一铭竟然不与自己商量，从南京即将飞来疫情旋涡中的武汉，她简直是愤怒了：你不能来！段一铭的回答却是斩钉截铁的三个字“武汉见”。由此繁衍出后面越来越生动感人的戏，全都是——“爱”惹的祸。
主创们的内心沸腾着滚烫的爱，那就是对武汉人民、对战斗在武汉生死一线的湖北籍和非湖北籍的医护人员的崇高敬意。但是在剧中，没有一句空洞的概念的口号，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戏剧行动，只是一处又一处感人的情节和细节，因为戏剧舞台上呈现的是直观的具象的视听画面。譬如，段一铭费尽周折才得知，同窗好友孙刚医生为救治患者，自己却被感染，竟然住进了病房。于是，他匆匆地赶来。不料，就在此时，孙刚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这里，主创营造了超现实的戏剧情境，让孙刚的灵魂对好友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倾诉。值得研究的是，孙刚的倾诉不是叙述性的，而是充满了动作性：我们要实现诺言，进行救人比赛；我等着你把我捞回去；你未出生的侄女等着你在南京请她和她的妈妈吃中华面馆；我要带着老婆女儿去看武大的樱花；我要在女儿婚礼的现场，把她的手交到那个“臭小子”的手上；我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你和段（波）叔叔，好好解剖，就算哥儿们最后帮你一把……这些话语，句句打在段一铭的心上，打在观众的心上。这就是孙刚的灵魂，多么富有活力，多么热爱生活，多么渴望美好的未来，多真诚的信任，多么豁达坦然！然而，他死了，死在了救人的岗位上。这样真切的鲜活的感人的灵魂倾诉，胜过了多少苍白空洞的口号。
戏剧艺术是以文学为基础的，失去了这个基础，就失去了魂灵。而文学对生活的表现、感知、含蕴，是多元的，是丰厚的，是体味不尽的，甚至是意想不到的。譬如，在《因为有你》里，门卫丁果果和社区居民发生了矛盾，甚至被打。他想到的是什么呢？我是堂堂男子汉，不跟她个女人计较，不能给范书记（小沫）找麻烦；范书记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在抗疫的特殊时刻，门卫的确非常重要），我们这些领导有多大权力，就有多大委屈……这是门卫的心里话，可笑吗？不可笑，可敬！在严峻的抗疫期间，一个门卫能以天下（社区）为己任，其精神境界陡然上升。有这样的人民，胜利一定在握。另一个人物的心里话倒的确令人发笑，但不是嘲弄，也不是滑稽，而是咀嚼不尽——胖嫂平日里看到早走晚回的丈夫拉着长脸，二人无话可说。可抗疫以来，丈夫整天守在家里，竟会陪她做饭跳舞，甚至在她做饭的时候，丈夫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爱的复活竟然发生在生死搏斗的艰难时刻，发生在严防死守的禁足时刻，这是为什么？病毒的威胁让人更加热爱生活？抗疫的斗争让人们的心更加贴近了？爱让人更加增添了生的希望？严峻使人们更加向往安宁的美好？
如果这是病魔对人们的戏弄，那么，我们回答的是乐观与自信。无论是门卫丁果果的坦言，还是胖嫂爱的收获，都表现的是“坚韧”这两个重如千钧的字。
戏剧必须讲求集中，舞台必须讲求视觉空间的支点，这是导演绞尽脑汁也要寻找到的。在《因为有你》里，两层的玻璃走廊的设立，使全剧表演空间通灵多变，它可以是医院通道，可以是机场廊桥，可以是二层楼房，可以是病房内外，可以是虚幻空间，一下子就把两个城市（南京和武汉），两个人物系列（段一铭的援鄂系列和范小沫的武汉居民系列），两种情境（现实的与想象的）集中在舞台之上，有助于把故事讲述得流畅通达，错落有致，起伏顿挫，变化多端。
这部戏的台词，特别注重动作性和画面感，如前所说孙刚的倾诉。在范立平向女儿袒露自己内心的隐秘的台词里，最打动人的是那句“看不见”你“我睡不着”：范立平说，你（范小沫）小时候，我无论多忙，回到家立刻向你报到，因为你说，看不见爸爸我睡不着；现在，你长大了，工作忙了，担子重了，可是，看不见你，爸爸也睡不着呀！这里描述着两幅画面，小女儿（小沫）穿着睡衣站在卧室前期盼，老了的爸爸（范立平）在客厅沙发上的等候。画面是什么？就是形象的感染力。台词的哲理性是我们的追求，但绝不是蹩脚拗口的哲学术语堆砌，更不是把简单的道理说得混沌难解。譬如，段波告诉儿子，“ICU里唯一的不变是它一直在变”。岂止是“ICU”，整个抗疫斗争，甚至生活的激流，无不如此。随时准备“应变”是胜利的前提。而本文摘出作为题目的那句台词“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更是含蕴丰富。
当然，还是那句说了两千多年的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譬如，这出戏的高潮在哪里？似乎应该在主人公段一铭和范小沫的身上。观众期待着，段一铭到武汉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与恋人范小沫的第一次见面将会是怎样的“精彩”呢？
编导必然不会让观众失望。期待着。
（作者为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一级编剧，文化部“优秀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