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戏剧观察:反思中建构人文精神
抗疫文艺应该有各种体裁、各种形式,短平快的东西也可以有很好的即时效应:一首歌、一段普及抗疫知识的快板书,甚至一个艺术家对着镜头高喊“武汉加油,我们与你们同在”的短视频,都可以起到很好的鼓舞、慰藉、宣泄的作用。但是,大型戏剧的创作应该有更深刻的追求。江苏近来组织了一批抗疫戏剧作品的创作,涌现出一批完成的剧本,结合我关注、搜集的一大批相关作品,我深感此类剧本虽然在内容、形式、水平上有很大不同,但存在的基本问题是共同的。在我看来,抗疫戏剧创作主要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个方面,是不符合戏剧艺术自身的创作规律。这是戏剧创作的一般性问题,在抗疫作品中仍然大量存在。最突出的问题是,戏剧结构不好,甚至根本没戏。由于是主题创作,许多作品的情节雷同,比如都在写医护人员请战出征、女护士剪头发、年轻人为了抗击疫情拖延婚期……缺乏对素材的慧眼选取和对表象背后深层内涵的开掘,缺乏对素材消化、运用、组织而结构成为自己独有的、精致的艺术表达,我们的戏剧家需要在洞察力、原创力、表达力上,做出更大的提升。
江苏青年编剧罗周最近也完成了一部抗击疫情的戏《眷江城》,其中也写了剪头发的事。但是,别人是写女护士为了工作剪发,至多内心有点纠结,比如怕婚礼上没有长发不好看了,这就没什么戏。罗周却在这里加了一笔——女孩的未婚夫误以为她是因自己申请奔赴一线而断发绝情,这就构成了富于张力的尖锐戏剧冲突,展现出一种很强的构戏能力。剧本中各种细节的处理都非常用心,按罗周自己的话说,她写戏追求的是“无一字不用心”。在我看来,目前国内的抗疫戏剧剧本中,她的作品恐怕是最好的,她对人物、行当的设置,每折戏的情境营造,情感的铺排,动作的层次感,语言的精致,都显示了相当的水准。
其实,戏剧创作就是抓好两头:说什么,怎么说。说什么,并不简单指选择题材,更在于发现题材的价值,这就要求戏剧家比一般观众更能看到生活表象背后本质的东西,既需要深刻的理性,又要有对美的顿悟。说什么,就是作品的立意、题旨,它首先决定了作品有没有价值、有多大的价值。
怎么说,是体现立意的载体,也就是戏的立体结构。魏明伦曾提出好戏应有三重境界:引人入胜、动人心弦、发人深省。我深表赞同。如果说“发人深省”是要让人思考生活、思考历史,这正是戏剧“说什么”所决定的话;“引人入胜”和“动人心弦”就是“怎么说”的要求和标杆。所谓“引人入胜”,就是戏要好看。怎么才好看?第一要编好故事,历来戏曲贵曲,讲究传奇,这都是对故事性的强调。在好看的故事中,要有人物的鲜活、语言的生动、内涵的丰富。所谓“动人心弦”,就是要引起观众心灵上的震撼,这就要求戏剧的重点放在写人上,写人的感情、心灵,力避作品见事不见人、重事件叙述而轻人物剖示。
湖北剧作家习志淦曾提出:能够流传于世的好戏,都有一个非常奇特的“戏核”,如《美狄亚》的杀子报仇,《威尼斯商人》中一磅肉的赌注,《西厢记》里崔莺莺、张生的私会,《牡丹亭》的杜丽娘惊梦等。“戏核”应具备三个条件:揭示深刻的社会内涵;激发诱人的戏剧冲突;展现人物的独特命运。这启发我们:结构戏剧,要首先找到和形成良好的“戏核”,这个“戏核”的意义,不仅关乎题旨,而且首先呈现为有没有好看的故事,有没有戏。
抗疫戏剧创作存在的另一个问题,则关乎对抗疫这个特定题材的把握。抗疫作品有什么特殊要求?它的特殊价值在哪里?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上次我对罗周说:抗疫文艺作品应尽量追求不要成为应时应景的高级活报剧,而要做成疫情过去之后仍然可以演出的优秀剧目。现在我要说,抗疫作品应该做成其他任何题材都无法取代的优秀作品。
当前抗疫戏剧作品的不足,最主要的还不是戏剧技术技巧上的问题,而是缺少对灾难本身的认识。要去表现那些远比一般人感知、想象的更为复杂和深刻的东西,揭示表层生活中看不见的存在,要真实地描绘灾难,刻画灾难中的人物,开掘特殊情境中的复杂人性,对灾害进行反思,更要在深刻反思中建构推动社会进步的人文精神,从而在灾难书写中真正超越灾难。
近年来,国家出台了一系列关于文化建设、艺术发展特别是戏曲发展方面的重大政策,构建起戏曲生存发展极好的新格局。戏曲界奋发有为,在艺术传承、人才培养、作品创作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们在充分肯定这些成绩的同时也一定要看到,到底有多少观众在看我们的作品?有多少观众由衷喜爱我们的作品?这样一看,我们可能就不满足了。一个地区、一个国家文化建设的真正实绩在于它辐射力的深度与广度,其深度是指它入人心、入传统、入历史的程度;广度就是它的影响幅度的大小,和能否、以及多大程度形成文化输出。换一个角度,我们就会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形成更大的动力。
习总书记近年来多次阐述过一个重大判断——“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大变局,今天也从暴发大疫、抗击大疫的角度,呈现出了它的现实复杂性和历史深度。它需要我们充满自信,也充满忧患,需要对国家、民族、世界的未来发展做出深切思考。中国在历史上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但并没有产生能与世界级经典媲美的优秀戏剧作品。这样的雄心和气度,应该是我们创作抗疫戏剧应有的高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