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对传统武侠的三大革新——严家炎谈金庸新武侠小说
在中国作家协会原名誉副主席查良镛(金庸)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查先生当年读书的东吴大学(今苏州大学)召开了海内外武侠学者“东吴论剑”研讨会。在会上,笔者见到了北京大学终身教授严家炎先生。严教授是在中国大学中最早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程的学者,为金庸武侠小说进入大学殿堂开了先河。在“东吴论剑”的会议间隙,我对严家炎作了几次访谈。
本文作者(左)在“东吴论剑”会上采访严家炎(右)
金庸是当代首位华人畅销书作家
1933年出生的严家炎先生已经87岁了,但身体很好,话锋犀利。我的访谈,首先从他认识金庸开始。
他说:“我于1991年去斯坦福大学做访问学者,偶尔在东亚图书馆内发现,借阅金庸武侠小说的读者数量极为可观,一套书借出过几十次乃至上百次,在借书页上密密麻麻敲满了图章,有的金庸小说已被翻得陈旧破烂。我以为这个现象客观揭示了金庸小说在华人读者中受欢迎的程度。”
“严教授,你真正认识金庸先生在哪一年?“
严家炎说:“我与金庸的认识,是在1992年,我当时到香港中文大学做三个月研究学者。因为读了金庸小说,也了解到金庸武侠小说广受欢迎的现象,那一日,查先生(金庸)约我去他府上——山顶道一号家中小聚,就欣然前往。”
“那您与金庸先生第一次见面谈了些什么?“
严家炎淡淡一笑道:“我们先是从各自的少年生活谈起,从爱好兴趣谈到读书,从读书谈到武侠小说,又从武侠小说谈到‘新武侠’。后来又谈到了围棋。”
严家炎先生说,金庸的书房很大,藏书极丰富,他与金庸谈了近两个小时。临别时,金庸送了他一套36本的《金庸小说全集》,并派车送他返回香港中文大学。
我问:“您后来又仔细读了金庸全部武侠小说,您对金庸小说的定位是?”
严先生考虑了一下说:“金庸应该是当代首位华人畅销书作家吧!”他顿一顿又说:“他发行作品的总量应排在当代作家第一。在港台大陆有十几个版本,不少版本印了几百万册,盗版本更是不计其数。金庸小说热,50余年不衰,除持续时间长,而且覆盖地域广,从中国的香港、大陆、台湾,又延伸到东南亚、北美洲、欧洲、大洋洲的华人社会。并有雅俗共赏的读者群,从政府官员、大学教授、科学院院士、著名作家,一直到平民百姓都喜欢读金庸新武侠,这是很罕见的。”
严家炎还举例说:“越南国会开会,两个议员意见不合,一个说对方‘你是搞阴谋诡计的左冷禅,’另一个马上回敬:‘你才是虚伪阴狠的岳不群!’”
金庸新武侠小说中的现代意识
谈到金庸小说的突破,严家炎说:“金庸的新武侠,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大突破。旧武侠小说或传统武侠小说的主题是‘快意恩仇’,有武侠元素的《水浒传》在这方面表现得很突出。武松血溅都监府,一口气杀男女老少18口人,连儿童、马夫、丫环、厨师都没放过,这种为报仇的任性杀戮好像是出了一口气,但有滥杀无辜的味道。金庸在小说中就作了重新处理与重大突破。《笑傲江湖》中,林平之因其父母与福威镖局众人被青城派残虐暗害,他后来学了‘辟邪剑法’,成了复仇狂,以猫戏老鼠的方式戏弄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及其弟子,以此达到快意复仇。但金庸先生是以批判的角度来描述林平之的复仇行为的。《神雕侠侣》中,杨过立誓为其父杨康报仇,但当他了解杨康之为人与死因后,惭愧得无地自容,彻底放弃了复仇的念头。《天龙八部》中乔峰则说:‘我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由此可见,旧武侠的复仇模式在金庸的笔下已被否定了。”
严先生接着说:“金庸还改变了旧武侠小说中侠客的成长模式,传统侠客追求的是:行侠、报恩、封荫,对威福、子女、玉帛(钱财功名利禄)看得很重,但金庸笔下的侠客却是行侠仗义,具有独立人性与独立的批判精神,他们拒绝做官府的鹰犬。”我补充说:“黄天霸、展昭式的人物已不是金庸新武侠中的英雄。”
严家炎继续侃侃而谈:“金庸武侠小说虽然写的是古代题材,但它又是一部现代寓言。比如在《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被杀后,任我行重新夺回教主之位,东方不败原属下纷纷在任我行面前揭露批判东方不败,有的说:‘东方不败武功低微,没有真实本领。’有的说:‘东方不败淫辱教众妻女,生下无数私生子。’事实上,金庸通过令狐冲之口提出了异议,东方不败一个人力战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等四大高手,并不落下风,只是任盈盈刺伤杨莲亭,才使东方不败分心落败,其武艺之高,可想而知。而众人指责东方不败荒淫好色更不是事实,东方不败因练‘葵花宝典’,早已自宫,他怎么能生下众多私生子呢?”
严家炎的结论是:“金庸本人具有政治洞察力与小说家的想象力。他让传统武侠小说渗透了现代精神,使武侠小说达到了过去从未达到的文化品位。”
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
1994年,北京大学授予金庸“名誉教授”称号时,严家炎先生发表了一篇贺词《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这篇贺词,曾引起过争论,我请严先生谈谈这一事件的原委与受争议的内容。
严家炎说:“上世纪之初,梁启超就先后提出过‘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与‘戏曲界革命’的口号,他倡导了‘五四’文学体裁的革命,事实证明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有推动启迪作用。‘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讲‘文学改良’、讲‘文学革新’、讲‘文学革命’,都有。胡适先生在《藏晖室札记》一文中就提过‘文学革命’,他后来又讲到‘建设性的文学革命’,他还称《海上花列传》为‘文学革命’。”
我说:“文学革命也就是对旧武侠或传统武侠中的内容与形式,进行了革新的意思?”
严家炎想了一想说:“金庸新武侠把旧武侠中的哥儿们义气提高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个思想高度,我以为与‘五四’以来文学的方法是一脉相承的。金庸新武侠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
“您认为金庸对传统武侠作了哪些‘文学革命’?”
严家炎说:“首先,是他对传统武侠小说中的重大观念作了改造,小说的背景是古代,却渗透了现代精神。金庸新武侠小说在处理汉族与少数民族关系上,突破了汉民族本位的狭隘观念,比如《天龙八部》中乔峰是契丹人,他因反对辽宋征战而在契丹皇帝面前以自杀表示了抗议。第二,金庸小说在武侠创作中对艺术表现手法作了革新,他不写口吐飞剑、来去无踪的侠客,而是借鉴了西方文学艺术手法,如心理描写,又如蒙太奇手法,像《碧血剑》中的主角金蛇郎君夏雪宜从头到尾未出场,他的经历与故事是由两个女人的口中讲出来的,非常生动曲折。又如《笑傲江湖》写女童曲非烟对余沧海当面嘲弄,让仪琳在泪眼中看到这苗条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我似曾见过,在哪里呢?倒头一想,顿时记起,在昨日回雁楼的情景,从朦胧而到清晰起来,眼前又浮现出令狐冲的笑脸……这一段描写仿佛是电影中的镜头。在过去传统武侠小说中是没有的。”
“那第三个革新内容是什么?”
严家炎回答:“那就是他的小说兼容儒、墨、释、道、法各家,又表现书、画、琴、棋、山川等丰富的内容,让瑰丽的艺术想象,新鲜活泼的语言与浅近的文言交融成一体。在结构与故事情节上,显示曲折生动而悬念迭起,让人大出意料之外却又能做到合情合理。金庸小说中的场面,往往有固定的舞台,或饭铺,或茶馆,或破庙,或篷车,他还擅长写特定的环境,如商家堡、牛家村,并通过一个事件、一个窗口来增加故事的大容量,以小见大来表现丰富的内容。金庸在体裁上集历史小说、言情小说、推理小说、滑稽小说之大成,并通过人生哲理与作者对社会的看法来极写人性。由于金庸写来含蓄而不张扬,虽然他在文学内容与形式上作了改革与突破,但他自己却很谦逊,只承认自己的‘新武侠’仍是娱乐文学,其实,这便是静悄悄的文学革命的内涵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