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意大利叙事文学:流动中的历史与个人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2019年,意大利叙事文学领域内有一些概念在进一步加强,其一是社会大历史和人物小故事之间的紧密结合,其二是跨文化题材在各个角度的发展。第一个层面从横向和纵向两个方面叙述意大利民族的历史变迁与社会生活,第二个层面则远远超出了此前单一的移民问题,将视野扩宽到世界范围,也使意大利式的叙述超越了传统的“乡土文学”风格。与此同时,无论是哪一个层面又都与文学中一贯体现的成长、乡土、侦探,以及人生思考等主题相辅相成,而且充满文学特有的故事性。
历史与故事的结合
在过去的一年,意大利叙事文学再一次表现出很强的历史反思潮流。继以法西斯党历史的反思为题材的《M.世纪之子》获得2019年斯特雷加文学奖之后,又出现了另一部非常重要的历史题材小说《西西里的狮子》(I leoni di Sicilia),作者是斯特法尼亚·奥奇(Stefania Auci)。这是围绕西西里传奇式的佛罗里奥家族史展开的三部曲作品的第一部。1799年,保罗和伊聂阿奇奥兄弟俩从意大利南部的卡拉布里亚大区迁到西西里岛首府巴勒莫,雄心勃勃地创作出商业上的传奇:从香料店,到硫磺矿、不动产、传播公司、马尔萨拉葡萄酒、金枪鱼,再到1840年创建“西西里汽艇公司”。从历史层面来讲,当时正值意大利社会发生重大变革的年代,作品通过佛罗里奥家族的发迹史,准确地反映了正在酝酿中的那场将要改变西西里岛乃至整个国家的意大利民族复兴运动,以及各个社会阶层的真实状况和民众的热情。在文学创作的层面,个人命运的沉浮永远是作品中的亮点:作为家族第一代移民保罗之妻的朱赛皮娜,为了这个家庭的稳定和利益而牺牲一切;年轻的米兰姑娘茱莉亚如旋风般闯入文琴佐的生活,成为他在奋斗之余的避风港和坚实的依靠。虚构的情节和感情的线索揭开了这个家族中具有经济头脑同时勤奋而富于创造力的男人们的坚强面纱,揭示出他们内心的脆弱。此外,小说中描写了傲慢的巴勒莫人对这个外来家族的嫉妒与蔑视,将他们称作“血液里散发着汗臭”的“外乡人”和“搬用工”,从而进行人性深处的挖掘,并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历史与故事、事实与虚构的完美结合。
另一部以重要历史时期为背景,但将叙述的中心放在主人公成长层面的小说,是由瓦莱里奥·阿尧利(Valerio Aiolli)创作的《黑色菠萝》(Nero ananas)。它以1968年的学生运动为背景,叙述了5年时间里的意大利历史,从1969年12月发生在米兰喷泉广场的惨案开始,到1973年5月17日发生在米兰警察局的惨案结束。故事围绕一个佛罗伦萨的资产阶级家庭展开,通过一个10岁到14岁的少年的目光,将各种错综复杂的政治阴谋与社会现实、各种家庭与社会关系,与个人情感和成长中的思考结合在一起,不但真实再现了那个年代的历史,也叙述了一个少年的成长故事,以及社会历史元素在其心中留下的烙印。在被称作“铅色年代”的历史时刻,意大利社会仿佛走向深渊,在父亲与长姐对立的政治立场和由此导致的家庭冲突中,一个男孩逐渐成长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生观。故事以三个不同的声音交替叙述,仿佛歌剧中的一段三重唱,使作品变得更加丰满。
除了以上反映意大利历史中重要时期的小说之外,2019年还出版了一部反映二战时期对犹太人迫害的小说《汉堡》(Hamburg),但它采用了一个独特的角度。在马可·鲁坡(Marco Lupo)的小说中,一群仿佛无所事事的陌生人,在每周一的同一个时刻聚集在一家书店,朗诵他们正在创作的作品。一旦走出书店,他们又变成了陌生人。一天,一个男人带来一位失踪作家创作的小说。小说的作者在1943年的汉堡轰炸中变成孤儿,几年后把这个悲剧性故事的所有碎片都收集起来,并写成小说。这是一部原小说式的著作,由一系列作品的片段和照片组成,把一群被历史击败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一些为了躲避1943年的轰炸而隐藏在地下的家庭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他们所居住的城市正在轰炸中被夷为废墟。正如作品副标题中所表现的:他们都是“逝去年代的沙子”。小说采用文学的方式,收集被人遗忘的记忆,并记录屠杀。这部小说避开线性的叙述,在虚构与现实、噩梦与记忆之间穿梭,表现集体生活与记忆,其中加入了饥饿与愤怒的呼喊,也描写了一些化为灰烬的幽灵:富兰克林·罗斯福、丘吉尔、希特勒。在这个故事中,记忆从来不会仅仅忠实于历史,而是来自丰满而苦涩的想象,从而表现出很强的文学性和故事性。
国际视野与故事的结合
随着人类社会逐渐迈入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意大利叙事文学完全走出了狭窄的民族视野和单一文化传统的叙述,并完成了国际化转型。在意大利半岛上,文化冲突的问题由来已久。鉴于其特殊的地理条件,这块土地成为各个民族汇聚之处,每一次政治上的纷争都以文化的冲突和随后的融合告终。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大量移民的涌入,使文化冲突与融合的问题重新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也不可避免地反映在文学当中。不仅如此,在最近的几年里,随着文化多元化的趋势和全球化的深入,以及新一代作家的崛起,此前仅仅涉及外来移民融入本国社会的问题,如今已经发展为多种文化之间的融合,也因此将文化冲突的问题引向更广和更深的领域。国际化视野改变了意大利文学在很长的时间内呈现出的民族局限性。很多作品涉及了移民问题,但又远远超出外来移民融入当地社会时遇到的困境,以及由此引发的各种社会与文化冲突的简单程式,而是将这些冲突扩展到全世界的领域。如此一来,主人公的“小故事”就变成了现代社会人际关系中彼此无法沟通与理解的明显例证,从而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写照。
形成意大利叙事文学的这种国际化视野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在全球化大背景下作家本身的身份和流动性。小说 《外国女人》(La straniera)的作者克劳迪娅·杜拉斯坦蒂(Claudia Durastanti)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作品中的主人公和她一样出生在纽约的布鲁克林,6岁才回到意大利生活。她的父母都是失聪之人。无论是幼年的生活经历和环境、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双重文化背景,还是父母的残疾,都对她融入周围的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作品的空间首先是在意大利南部城市和纽约的布鲁克林之间穿梭,描写生活在两个不同社会中的三代意大利人的经历,随后是女孩回到意大利南方小城市后遭到意大利传统社会的排斥,以及她倔强地走出自己的成长之路的过程。最后,她又回到伦敦生活,从而为自己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如此的经历,无疑增加了故事的维度,而围绕主人公周围的不断变化的社会,不同种族与文化之间的融合与冲突,最终成为她个人奋斗和成长故事的背景。同时,作品中鲜明的人物性格、独特的个人经历与人性的反思,都使这部作品没有仅仅停留在社会学的层面,而是成为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
安德烈·奥利维埃里(Andrea Olivieri)的小说《一件晦涩而无价值的东西》(Una cosa oscura senza pregio)同样是一部跨越两个大陆的作品。作家从对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斯洛文尼亚裔青年路易·亚当米克,也就是后来的著名作家、翻译家和政治活动家,以及从未被承认的新型新闻主义之父的描写入手,继而将他的传奇故事与作家本人的反法西斯家庭历史相结合。作品不仅采用了现实主义的新闻体,而且试图将它赋予诗意,将现实与虚构相结合,从而完成了一首穿梭在作者家乡特里亚斯特的街道和美国西部之间的,跨越多个时代、社会和人种的史诗。作品中涉及的独裁、战争、滥用职权、种族灭绝、憎恨与复仇,尤其是意大利和南斯拉夫人面临的身份、语言和种族的危机,民族身份边界的不断移动等诸多问题,都通过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故事——作者的祖辈、父辈与同龄人——娓娓道来,从而使所有问题的诠释具体化,并为作品增加了人性的温度。
这种国际化还体现在作品的题材和发生的地点并不局限于意大利。维奥拉·迪·格拉多(Viola Di Grado)的小说《天火》(Fuoco al cielo)就发生在一个“神秘的城市”,位于慕斯留莫夫与西伯利亚交接的一个小村庄。这个地方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核爆炸的中心,几十年以前就在地图上消失了,是一个“神秘的城市”。住在这里的人禁止出去并与外界接触。故事来源于一则轰动世界的新闻,讲述一种无处不在的“恶”。这座“神秘之城”不仅是一个实际存在的破坏性场所,还是所有关系中私密和危险的结。在这种生存状态下,自己和他人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仅仅是一句话,或者一段时间的沉默,就会使一切坍塌,或者将它永远拯救。生与死、爱情与恐惧、现实与幻想,在这个病态的角落里共存。女教师塔马拉在那个村庄里出生和成长,习惯性地认为任何事情都注定要被传染并迅速变质。她担心孩子们会感染,不允许他们到受到辐射的河边去玩。男主人公弗拉迪米尔也来到这个村庄,为的是照顾这些被抛弃的人。二人的相遇催生了一种病态而彻底的爱情。在地球上那个辐射最强的地方,在充满毒素的自然废墟中,它点燃了拯救之光,却又没有结果,因为被辐射污染的人无法生出健康的孩子。生活在此处瓦解,同时也暗示着苏联的解体。小说中的情节大部分源于历史史实,但又不可能对号入座,这正是文学的魅力之所在:虽然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俄罗斯小镇,但我们可能会感到与书中主人公同样的恐惧,向自己问同样的问题,体会到被指责为污秽、疯狂、瘟疫传染者的痛苦。这是一个极端的故事,但在人性的层面可以引起全人类的深思与共鸣。
成长与故事的结合
成长永远是世界上所有国家文学永恒关注的主题,只不过作品中所涉及的年代和年龄段有所不同,因此也会呈现各种不同的境况和心态。2019年出版的意大利叙事文学作品当中,涉及成长题材的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少年时期的成长,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成长小说,或者是处于20-30岁惶惑年代的那代人的成长。不过,这两个年龄段中的成长都不仅仅取决于他们自身的存在与问题,而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周围社会环境的影响,后者有时甚至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属于第一类的包括前面提到的《黑色菠萝》,还有多米蒂拉·皮罗(Domitilla Pirro)和弗兰切斯卡·布西(Francesca Bussi)创作的《贪吃肥球的日记》(Chilografia. Diario vorace di Palla)。前面的两部作品分别与人物生活的特殊历史时期,以及不同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紧密相连,第三部则单纯涉及一个小女孩从少年到成年的成长历程。主人公帕尔玛是一个在问题家庭长大的孩子。父亲的缺失、母亲的自私,还有姐姐的漠不关心,构成了家庭成员之间无法逾越的墙,于是女孩开始用食物来填补自己的空虚。一个强壮的胃,一段艰难的成长历程。主人公始终在忍受过多的体重和对自己外表的自卑,没有人去理解和倾听她的诉说。大学毕业后,帕尔玛在工作之余迷上了生命模拟游戏,并创造出一个名叫凯特的新身份,也就是一个和她完全不同的女孩:消瘦,厚脸皮,冲动而不假思索,而且是所有目光的焦点。有一天,帕尔玛在这个游戏的粉丝群里结识了Tato76。虽然帕尔玛身材肥胖,但男孩就是喜欢那些柔软的曲线,而且将一些门户网站介绍给帕尔玛。在那些网站上,一些绝对超重的女人受到尊敬和渴望,帕尔玛也逐渐建立了自己的信心。撇开小说结尾处提供的救赎之路不谈,这个故事真实感人,反映了处在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经常会遇到的问题,以及他们的思维和生存方式,所以很容易唤起年轻读者的共鸣。
而希莫娜·巴尔戴莉(Simona Baldelli)的小说《想象弄堂》(Vicolo dell’Immaginario)中的主人公克蕾莉亚则是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曾经在意大利雷焦艾米莉亚的一家制作旋转木马的工厂上班。她经历了意大利社会上世纪50年代末的巨变、1968年的学生及社会运动,而且预感到一个黑暗与冲突的时代即将到来、克蕾莉亚离开意大利到里斯本生活,并且把名字改成艾玛莉亚。她以看护一位沉迷于爱情幻想的女妇人为生,晚上还到一个小饭馆里工作,也就是著名的“想象弄堂”。她在那里遇到了一群特别的青年群体:耳朵上总是带着石竹花的安东尼奥和他的一些大学同学,他们都热衷于文学和政治。女孩与大学生们一起等待河里的精灵,传说那些精灵会在深夜出来与活人见面,那时雾气会笼罩街道和房子。然后,他们回到饭馆里,共进晚餐和高谈阔论,诉说自己的恐惧与激情、悔恨与惋惜。相对于上一部作品,该书的主人公在年龄和阅历方面都更加成熟,面临的问题涉及从青春到成年的过渡。作品在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氛围当中,描述了一个年龄,也是一个时代的渴望与迷失,将幻想与文学融入日常生活,既言之有物,又充满遐想,恰恰符合书中人物的年龄。
同样属于这一类的还有乔纳森·巴齐(Jonathan Bazzi)的小说《发烧》(Febbre),它在2019年被意大利广播三台文学节目《华氏》评为年度最佳小说。这是一部讲述同性恋年轻人故事的自传体小说。31岁的乔纳森子2016年1月的一天开始连续发烧,后来才知道是得了艾滋病。这个发现改变了他的生活。小说开始追溯作者成长的故事,也就是在米兰郊区度过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那里充斥着吸毒者、工人、罪犯、从南方来做苦力的家庭,以及靠着社会救济生活的人。他们生活在低矮的房屋里,讲着米兰、西西里和那不勒斯等各种方言混合而成的语言,没有人学习,很多人过早生下孩子,然后成为毒贩和小偷。生活在这个问题社会中的乔纳森有着与他人同样的命运:父母很早离异,他跟着外祖父母长大,不断地寻找个人的救赎,以便摆脱郊区为他预先设置的命运以及所有错误的东西。如此的生活经历,使得主人公的生活不能仅仅归结于一个符号:HIV,而是对一个大城市郊区平民生活的写照,和对各种社会现象的控诉。从这个角度来讲,《发烧》这部小说具有很高的社会学价值。
乡土文学与故事的结合
意大利的乡土文学始终具有非凡的魅力。女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借助描写那不勒斯两位女性从少年到成年时期友谊的四部曲获得广大读者青睐,该系列作品至今在意大利图书排行榜上长盛不衰。作品描述这对异姓姐妹花的友谊和彼此迥异的一生,同时也反映了现当代那不勒斯乃至整个意大利社会的变迁,从各种社会陋习与弊端,到战争带来的灾难,再到人物在这个特殊历史与地理环境中的生存轨迹,特别是佛朗提成长为作家的历程,从而成为意大利社会发展的缩影。2019年,埃莱娜·费兰特又出版了新的作品《成年人的谎言生活》(La vita bugiarda degli adulti)。这部小说很有可能开启一部新的系列小说。故事发生在1991年至1995年的那不勒斯,主角是12岁的乔安娜。她偶然偷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乔安娜越长越像她一位丑陋的姑姑。作品仍然以那不勒斯这座城市作为背景,但更加深入到它的内脏当中,对各个阶层的生活进行更加深刻的剖析。情节沿着女孩对姑姑的寻找不断展开,揭示出一系列成年人的谎言,以及两个截然不同的那不勒斯:一个是他们居住的富人区“沃梅洛区”,也就是戴着精致面具的“上那不勒斯”;另一个是维多利亚姑姑居住的那个贫苦、没有节制而又粗俗的“下那不勒斯”。乔安娜在上城和下城之间徘徊,却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和逃脱的出路。从对那不勒斯社会历史与风土人情的描写与剖析上面,这个新的系列可能会成为前者的升级版。
侦探小说与故事
侦探小说是意大利叙事文学中经久不衰的题材之一,但其目的往往不是制造悬念,而是通过它们来展示和剖析各种社会现象和进行人性的挖掘,尤其是进入那些模糊的灰色地带,进而对善恶重新定义。与前面提到的国际化小说和成长小说一样,侦探小说同样涵盖了各种不同类型的思考。
姜里克·卡洛费利奥 (Gianrico Carofiglio)的小说《菲诺利奥的版本》(La versione di Fenoglio)是通过一位有经验的宪兵上士菲诺利奥和24岁的年轻人之间的对话展开的。年轻人正处于惶惑的年龄,于是菲诺利奥将自己毕生的探案经历讲给年轻人听。在那些特立独行的探案方式中,朱利奥发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无论善与恶、事实与谎言,还是看待世界的标准,都处于不断的变化当中。这是一本隐藏在引人入胜的小说中的探案手册,也是一个真实而又危险的世界。其中逐渐显露出一个不完美的英雄形象,他的心愿与志向彼此相悖。就这样,小说从对案件调查的描述,转而成为对于价值和道德方面的错误与疑问的思考。
侦探类型的小说经常会与各种黑社会联系在一起,这种现象在意大利尤为突出。朱利奥·卡瓦里(Giulio Cavalli)的小说《屠杀》(Carnaio)是以发生在一个小渔村里的怪现象展开的。这里的神父会去嫖妓,镇长的父亲也是镇长,地方电台用头发花白的主持人来温暖家庭主妇的心。3月的一天,乔万尼·文提米亚在岸边发现一具男尸,他浸泡在水里应该好几天了。随后,水中又出现了很多尸体,都是非洲人。尸体堆积在那里等待调查处理,线索却无从查找。小镇向罗马求援,但罗马的官员不紧不慢。小镇的做法是一方面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同时还要从中获利。这是一个肉体与金钱的噩梦。由此,作品中的主要焦点不再是追索犯罪的源头,而是它的原因和社会根源,对一个未来世界的预言和对一些可怕事实的警示:我们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
老作家埃利·德·卢卡(Erri De Luca)的新作《不可能》(Impossibile)为我们提供的是一个哲理性思考:何为不可能?故事通过一个年轻的法官对一位杀人嫌疑犯的问讯展开,后者蹲过很多年监狱。一天,嫌疑犯在山里与一个40年前告发他的朋友(与政府合作的线人)“巧遇”,随后亲眼目睹朋友掉到山下摔死,并打电话叫救护车。一切都显得过于凑巧,因此法官断定嫌疑犯是凶手,但后者的叙述却表现出不可能的事其实经常出现,它仅仅是在发生之前才不可能。小说中还显示了这位嫌疑犯写给女友的7封书信,他叙述了自己在监狱中的生活,情意绵绵。在他看来,与她的相遇和相恋同样显得不可能。
在这一类小说中需要特别提出的,是意大利国宝级的推理小说作家安德烈亚 ·卡米莱里(Andrea Camilleri),他同时也是剧作家、戏剧家和导演,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卡米莱里是一个非常高产的作家,但影响最大的是以蒙塔巴诺警长为主人公的系列小说。1994年,他写下了该系列的第一本小说《水之形》(La forma dell’acqua),塑造了一个充满西西里特色、智勇双全的意大利探长形象,广受读者喜爱,以他为主角的侦探小说共计45部,并被翻拍成系列电视剧。2008年,卡米莱里凭借《阿玛利亚牧师之死》(La muerte de Amalia Sacerdote)获得RBA国际犯罪小说奖。2012年,卡米莱里的新作《陶工之地》(Il campo del vasaio)又获得了当年英国犯罪作家协会(CWA)的国际匕首奖。在人生的最后一年,卡米莱里又出版了小说:《乡间小屋。三个回忆和一个故事》(La casina di campagna. Tre memorie e un racconto)、《K123》(K123),以及蒙塔巴诺警长系列的最后一部作品《阿尔西翁的厨师》(Il cuoco dell’Alcyon)。
此外,他还在2019年完成了最后一部戏剧作品《该隐的自辩》(Autodifesa di Caino)。作家本来准备在2019年7月15日将该作搬上罗马卡拉卡拉的戏剧舞台,但不幸去世。作品讲述了第一位杀人凶手该隐的故事(该隐和亚伯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但该隐出于嫉妒杀死了兄弟)。剧中的该隐以当事人的身份提供了对该事件的解释,而最终要由观众决定是将他判罪,还是无罪释放。在人生的最后,这位毕生从事侦探小说创作的作家留给读者的,是对善恶与对错的反思。
人生思考与故事的结合
文学不仅会反映人类社会的各种现象,而且更重要的是对这些现象进行深层次的剖析,继而通过或直接或比喻的手法再现。桑德罗·捷诺维西(Sandro Genovesi)的作品《蜂鸟》(Colibrì)属于后一种。
作家选择了一种普通而又特别的生物:蜂鸟。这种小鸟终生用尽全部力气拍打翅膀,只是为了停在原地,悬在空中。除了处于绝对静止以外,蜂鸟还可以用其它鸟类无法想象的速度向后飞行,也就是回溯过去。这种生存状态与小说中的主人公何其相似:从幼年起,主人公就被母亲称作“蜂鸟”。因为身高严重低于同龄儿童,他服用一种以荷尔蒙为基础的药物,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神奇地长高了16厘米。如今,他又要面对妻子的背叛和癌症的痛苦。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需要像蜂鸟一样拼命拍打翅膀,才能维持目前的生活。
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作家本人也患上了癌症,因此有着与主人公同样的痛苦。或许正是这种个人经历使他联想到蜂鸟,并且找到了两种生存方式之间的共性:虽身处逆境,却能坚持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并且用尽所有能量保持原来的位置,也就是维系生命。小说在结构上由很多形式自由的间接引语构成,加之少量的对话和描叙。这是一本讲述爱情、痛苦,尤其是力量的书。从所有散落在世界上的爱情、所有浪费的时间,以及所有遭受的痛苦中获得力量。也是惟一不屈从于“痛苦的暴政”的方法。这就是作者想要通过蜂鸟的生存方式传递给我们的哲理。
(作者系斯特雷加奖海外评委、北京外国语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