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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凌云:与友追忆唐湜先生

时间:2020-03-25 14:48:43 来源: 文艺报 作者:曹凌云

  今年是“九叶”诗人唐湜先生诞辰100周年,纵观唐湜先生的一生,是曲折、颠簸的一生。他1952年赴北京教书,后入中国剧协参加《戏剧报》的工作,是他人生大喜大悲的开始,他在北京与许多文化名家有过亲密交往,但到了1957年被定为“右派”押送到了黑龙江劳改……旧历年前,我与唐湜先生的儿子唐彦中到北京拜访了几位他的诗友或诗友子女,既是为了寻找唐湜先生的文稿、书信等,也想听听他们记忆中的唐湜先生,从而进一步认识这位诗人的人生和成就。

  金黄的树叶垂挂在红褐色的围墙上,在风中飒飒作响。我们来到清华大学荷清苑,拜访99岁高龄的诗人郑敏先生。唐湜与郑敏都属于“九叶”诗派,另外还有曹辛之、辛笛、陈敬容、唐祈、杜运燮、穆旦和袁可嘉,“九叶”诗派形成于20世纪40年代,代表中国新诗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极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郑敏先生是“九叶”派中惟一健在的、创作生命最长的诗人,是中国诗坛的一棵世纪之树。

  郑敏先生的女儿童蔚给我们开了门,老人家苍颜华发,身穿大红羽绒服,坐在沙发椅上慈祥地微笑,身后的柜子上摆放着她丈夫童诗白的遗像,童先生是清华大学自动化系教授,属于“创系”的专家。

  1939年,19岁的郑敏考进了西南联大,写下了第一首诗歌《晚会》,此后便一直笔耕不辍。1949年5月,29岁的唐湜在温州为在美国留学的郑敏写下了评论《郑敏静夜里的祈祷》,他评论联大的三位诗人:“杜运燮比较清俊,穆旦比较雄健,而郑敏最浑厚,也最丰富。仿佛是朵开放在暴雨前历史性的宁静里的时间之花,时时在微笑里倾听那在她心头流过的思想的音乐,时时任自己的生命化入一幅画面……丰富、跳跃,却又显现了一种玄秘的凝静。”

  郑敏先生回忆,1979年中国文学的空气开始回暖,使得诗人们也活跃起来,那一年,“九叶”诗人第一次聚会,地点选在曹辛之家中,那次是郑敏和唐湜第一次相见。1980年,“九叶”诗人第二次聚会,是在陈敬容家里,他们共同讨论出版一本诗歌合集,取什么书名大家各抒己见,辛笛说:“我们九个人,总不能称自己为九朵花吧?”后来商定为《九叶集》,袁可嘉为诗集写序,唐湜和陈敬容对序言进行加工和补充。《九叶集》于1981年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本带有流派性质的诗选”。

  郑敏先生说:上世纪40年代,中国诗歌落后于世界潮流,我们那时都还年轻,怀着一颗跳荡的诗心,大家都在写诗,也读彼此的诗,大家诗的风格和对诗的观点接近,又都比较了解外国文学,而且明显是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大家的心愿都是好的,在创作中继承民族诗歌,借鉴西方现代诗歌的技法。当时创作的处境很不容易,我们慢慢地往前走,比较困难,但还是坚决地走下去,让我们的诗歌靠近或跟上世界潮流。唐湜先生的文字一向很考究,创作的经验比较多,把西方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结合得好,有“新古典主义”的意味,在十四行诗创作上,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我们的创作一直在路上,始终尝试着往前走。一个国家,不仅自然科学要跟上世界潮流,人文科学也要跟上世界潮流,不要认为自己有古典文化就可以了,但是也不能忽略中国古代优秀诗歌的传统、忽略汉语诗歌的特点。

  告辞的时候,郑敏先生留我们吃饭,我们被她的热情与可爱逗笑了,老人家亲切、温和、谦逊,将毕生精力奉献给她热爱的文学事业,为我们打开了一条明亮而美好的精神通道。

  “九叶”诗人陈敬容先生的大女儿沙灵娜是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我们头顶暖暖的阳光,来到她位于海淀区西苑的寓所。现年78岁的沙灵娜脸色红润,一头银发,她的丈夫陈振寰也是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陪同我们一起,在那充满西式风格的客厅里交谈了起来。

  陈敬容先生是现代抒情诗人,“她的诗是人生遭际和情感发展的纪年”(蓝棣之语),唐湜也曾直言:“陈敬容先生是我最喜欢的女诗人。”谈起唐湜先生,沙灵娜说,跟年轻时的唐湜先生见过一面,印象中那时他长得非常周正。他不仅写诗,在诗歌理论上也做得很多,写了许多诗评,他写作的那个年代,古典诗歌理论比较全面,新诗理论不成系统,他的《意度集》对新诗理论与批评有着相当的重要性。

  沙灵娜1979年离开北京去读书,后来也极少跟妈妈生活在一起。她说,印象中妈妈和唐湜先生是彼此最亲密的挚友,妈妈比唐先生大3岁,喜欢叫唐先生“唐胖子”,就像姐弟一样。唐先生特别看重妈妈的诗歌,写过多篇评论,妈妈的古典文学功底好,讲究节律,注重用韵。

  据唐湜先生的书稿,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上海的臧克家先生家中,那是1946年春天,同在的还有曹辛之。1978年的一个秋日,唐湜、唐祈、曹辛之约到陈敬容位于北京宣武门西大街16号楼的寓所里相会,大家开心不已,照相留念,后来唐湜每次赴京都去看望她。据唐彦中了解,唐湜与陈敬容在晚年时书信来往频繁,1989年10月20日,她给唐湜的信中说:“精神极差,晚间很早就得上床睡觉……”这也许是陈敬容写下的最后一封信,18天后的11月8日,她因患肺炎在北京医治无效去世,享年72岁。唐湜先生听到消息后写下:“她这一生可经历了多少个悲剧,尝过了多少爱的与生命的苦果,也经历过多少年诗的艺术的悲剧。”

  拜访章燕教授之前,我读过她主编的《郑敏文集》和关于辛笛、穆旦诗歌的论文。她的父亲屠岸先生是唐湜先生的好友,她受父亲影响,从事英美文学、西方文论方面的研究,她还是郑敏先生的学生。

  章燕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一见面,我们直奔主题。她说:父亲在《生不逢时——屠岸自述》一书中,有专门一个章节写他与唐湜先生的交往。2003年,唐湜先生的两卷本诗歌集经父亲的手,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父亲还写了一个序,引用莎士比亚名剧《暴风雨》中小精灵丽儿的歌“他的一切都没有腐朽,只是遭受了大海的变易,化成了富丽新奇的东西”,象征唐湜的诗歌创作,并提出这是“唐湜现象”的终极含义。2003年11月,赴温州参加唐湜先生诗歌创作研讨会当晚,父亲到了唐湜先生家里,与唐先生及夫人深谈。可见他们相交很深。

  章燕教授说父亲是通过作家李诃介绍认识唐湜先生的。年轻时的唐湜血气方刚,向往革命,1938年被国民党逮捕,关押在西安的监狱里,与李诃成了狱友,后来都获得释放。1954年,唐湜经李诃介绍到《戏剧报》工作。从1954年到1957年,屠岸与唐湜先生是同事、诗友,又同住在北京芳草地,成了邻居,特别谈得来,对诗很有话题。屠岸因为唐湜先生被打成“右派”而特别内疚,因为唐先生被定为“极右”的三篇文章,都是屠岸发表的。

  唐彦中接了话题说:父亲1961年像一只倦飞的鸟儿回到温州,靠变卖家产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翌年经人介绍,到“永昆”任临时编剧,开始“江湖生涯”,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在剧团也不能待了,又经人介绍到温州房管局下面的建筑公司做粗活,拌水泥、搬东西、拉板车等。1977年,他的“问题”得到了改正,终于迎来了夕阳一般的日子。

  章燕说:父亲每次说到唐湜先生就会激动,说他在如此逆境中一直没有放下诗笔,大量的重要诗歌都完成在困厄之中,他的诗并没有悲情的元素,而是把深沉的忧患意识化为对生活的灵光,让人敬佩。上世纪80年代初,上大学偶尔回家,会见到来北京开会的唐先生到家里来,还给我们带来温州的豆腐干,是南方的小豆腐干,薄薄的,香香的,留给我挺深的印象。父亲曾撰文:“唐湜的所有的痛苦、悲凄、怨愤、焦虑和郁结,都经过了过滤,发生了嬗变,实现了纯化,因而升华为欢乐、温煦、缱绻、梦幻、宏伟和壮烈!”这就是“唐湜现象”的独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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