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食入世:潮汕小镇的文学标量和矢量
潮汕故事集《小镇生活指南》看到尾篇,我刚好开始看一部HBO出品、佐以亚洲风味的剧情片《亚洲食谈》(Food Lore),此片从美食切入亚洲8个国家的生活环境,捕捉人们的爱恨情仇,当地食物成为连接人物与情节的关键要素。在林培源的书中,孤独的姚美丽骑着那辆拉风的男式摩托去菜市场,吃完一碗牛肉粿条,向戏院去寻她年轻时的情人。
在我看来,不仅摩托车美丽,牛肉粿条也迷人。
那篇小说的结尾,酷似姚美丽旧情人的哑人司机骑上她的男式摩托,载她一路向前,据说这是作者最喜爱的一帧画面。如果说姚美丽的摩托车是她的矢量,具有明确的速度和方向,那么那碗牛肉粿条就是姚美丽的标量,虽然它没有什么爱情方向,但它有具体的热量,为她提供通往戏院的动能。
就这样,牛肉粿条和其他美食一起,成为潮汕小镇的永恒标量。而根据物理学定律,无论在任何坐标系,坐标怎样变换,标量都会保持不变。也就是说,无论1997年的姚美丽在清平镇骑着摩托走了多少路,从游戏厅开到网吧,陷入一个孤独的死循环,是否遇见哑人司机,牛肉粿条都会永远陪着她。
口中蜜总能从酸咸的世界里捞出一把腹中剑,由食入世,我因此找到了通往潮汕清平镇生活的真正指南:不必遵守平行四方形规则的标量(美食与人)乘以精心辅佐的各种恐怖矢量(事故),铸就了一柄新的矢量之剑。
在这个虚构的二维小镇清平,我们哪怕没有吃过牛肉粿条,喝过蓝姨酿的青梅酒,尝过阿雄割的蜂蜜,打过张寡妇的酱油,偷偷藏过猪油糖,也都会重新温习一遍这些熟悉的沮丧、绝望和不时袭来的阵痛。
作者明确说,他无意去追逐所谓的“传奇志异”,看似拿捏的是潮汕邻里的一碗粿条,但无疑剑指乡土中国在转型中的社会问题。
以清平镇为原点来画坐标系,那些经典的阶层形象:农民、工人、个体户、手艺人和无产者等是永恒的标量。在现代城市的理性夹击下,食物压迫口腹,他们选择依靠本能和欲望去生活,其社会行为和社会影响均可以用方程预测。正如费孝通所说,乡土社会是靠经验的,他们不必计划,因为时间过程中,自然替他们选出一个足以依赖的传统的生活方案,各人依着欲望去活动就得了。
观念使然,多年来小城镇里的年轻人能够坚持突破重围、完成高考的人不多,大多数年轻人很早就辍学,南下打工或是四处游荡。而大城市也并非是流着奶与蜜的迦南地,而在辛苦做工的另一面,是看似来钱很快的电信诈骗、入室抢劫和毒品赌博,游荡的年轻人极易受到引诱。
林培源多次向人提起身边要好的发小,是由于怎样的变故,从快乐的青年跌入抑郁的深渊。以上这些都构成了潮汕故事集的大背景,他想要创造的“原型故乡”清平镇正为此而生。如果真像作者所说,他并不钟情于城市怪谈,只囿于小镇熟知的口谈和一蔬一面一牙疼,那么,在当代文学偌大的常数运算里,他可以带给我们什么新鲜的变量呢?
于是我们看到,令人心惊肉跳的不是不可抗力带来的巨大灾难,而是蓝姨在尘埃落定后突然蹦到地上的手指,这是一种希区柯克的白日恐怖,是麦克尤恩杀死的橱窗模特,是高楼上突然抛出的果核。清平镇最坚固的铁皮屋顶挡得住台风和暴雨,甚至可以像神秘博士说的那样“挡得住成吉思汗的蒙古铁蹄”,真正的厄运却是在你家自由出入,帮你“普度”的卤鹅工,他殷勤,麻利,笑脸相迎。
变量往往潜伏于不经意的日常,猝不及防地跳出,然后永久地刺痛你。而这,正是林培源的拿手好戏。蓝姨的断指虽得以接上,但在我看来,断指已然浸在青梅酒中,又卡在了读者的喉咙里,青梅酒所留下的苦涩内化成了难以名状的恐惧。我们所感知到的“断指”表象最终越过“断代”的意象,成为城镇之间永恒的“断裂”想象。
当我们立足于潮汕的清平镇,望向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小镇,清平的“人家”对应那不勒斯的“平民”,小镇风俗的背面是如此艰难和相似。无数悲剧拥抱、环绕、重叠,经过时代运算,我们终于得到一个恒定的、人人皆可预测的莫比乌斯环。
这使得小镇的悲剧往往带有一种终身性质,或许也是愚公移山这一上古母题所存在的意义。契诃夫写道,“万尼亚舅舅,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阿斯图里亚斯也在《玉米人》中借士兵之口说,“一辈子活受罪,那才是处罚。”
如何解脱,也许唯有让我们一想到就“恶心”的“死亡”。
全书末篇,落神婆在剖解“他”的命运的同时,顺势也扼死了自己的命运。至此,小说情境中潜伏的那种特定的、令人紧张的情势,随着人物命运的终结被消解成虚无。天命知不知不再重要,清平镇的神已被林培源推倒了100万次。
也许,清平镇出产的这把剑,并不能治国齐家平天下,但它会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如果落下来,砍掉的是现代眉间尺的人头,挖掉的是当代聂政的双眼。往往,它受到城市文明的规训,笑嘻嘻地悬置着。
不如去清平镇逛一圈,吃碗牛肉粿条,去水泥广场跳个舞,算了吧。(杜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