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生活的关系
短篇小说的创作是在写什么?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答案。灵光的初现、对命运的匆匆一瞥、以小见大的生活切面等等,这些都是短篇小说关注的方面。英国小说家普里切特偏爱短篇小说,他认为短篇小说的核心是细节,而不是情节。创作短篇小说的难度在于,这固然是一种对现实展现精微观察的艺术,但并不代表它是琐碎和狭窄的。即便用短短几千字的篇幅,也可以相当宽广地探究生活的价值与意义、人性的光辉与超越性。评论家谢有顺称之为“有取舍,有想象,有诗意和飞翔的感觉,才能显得短而有味、意犹未尽”。
对于刘庆邦来说,他的大多数小说建立在真实的生活体验之上,借由这一基础,审视触动自己灵魂的部分,并将其真诚、坦白地表达出来。刘庆邦曾在创作自述中说道:“每个人的作品都是一个作者的生命之歌,生命之舞,生命之诗。也就是说,作品是精神的形式,是心灵的外化,或者说是灵魂的形式。有什么样生命的质量,有什么样生命的力量,有什么样生命的分量,他才能写出相应的有质量、有力量、有分量的作品。”刘庆邦的创作,无一例外都是在竭力书写人物真实的生命状态。他准确地切入叙述对象的世界,将含蓄隐晦的情感,以极富智性、弹性和想象张力的叙述表达出来,展现出复杂的人性状态和气象万千的生命景观,有学者用“抒情性”形容刘庆邦小说的美学风格。如果阅读过刘庆邦的作品,会很快被其中流淌着的强烈的生命意识打动。作家依赖于深厚的生活体验、艺术修养和宽阔的创作胸襟,用出色的艺术感染力与表现力,描写出人性的褶皱与内心活动的微妙地带,气韵生动,风趣刚柔,质朴雅正,因而表现出极其动人的审美观感。
刘庆邦以爱情生活为题材的短篇小说作品,集中收录于他的最新短篇小说集《心事》中。创作时间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横跨40余年,汇集了刘庆邦爱情短篇小说的精华。在书中,刘庆邦用22个短篇故事,将爱情融入智性和灵性的光彩,展现出爱情健康、优美、质朴的自然形态,以坦率剖白的方式教人面对内心的赤诚。我们这个时代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爱是小心,尊重,不伤害”,“爱不是技巧问题,重要的是一颗老老实实的心”。《心事》中爱情之美,反映在其文字的情志、文辞、韵律、节奏,也反映在其故事的纯真、平等、尊重、深沉。刘庆邦笔下的爱情故事,是心灵的自白与灵魂的袒露,闪烁着人性真实自然品格的辉光。故事中的人物诚挚、健康,不扭扭捏捏,不拐弯抹角,自然活泼,坦率可信。从题材方面进行细分,书中的作品大致归为两种:一种是对青春期爱情的描写,透露出纯真、隐忍、惆怅、徘徊的感情,另外一种则是随着爱情观和婚姻观念的多元化,两性关系的复杂性与矛盾冲突。无论面对哪一种人生选择,作家都无意对世相进行激烈的批判,而是着重刻画人物的内心情感与思想冲突。
短篇小说《夜色》《春天的仪式》,以细腻而生活化的笔触,描写了刚刚订婚的青年男女的爱情心理。《夜色》里的周文兴心疼独自给家里和泥托坯的未婚妻高玉华,想偷偷帮她。于是等高玉华在白天托好了坯后,趁着夜色把已经挺实的坯一块块立起来。小说写道:“高玉华在白天托坯,他夜里翻坯。谁也不知道一对未婚的青年男女有这样美妙的配合。”另一部短篇小说《春天的仪式》,以绚烂与热烈展开,上承《诗经》之余韵,透出朴素的热烈。
而在描写新婚男女时,刘庆邦不写性事,只写“心事”,用“心事”把青年人的相亲相爱写得甜蜜、笃诚和圣洁。短篇小说《心事》《白煤》里新婚的年轻矿工们,唯一的“心事”就是收工后赶快回到家,见到亲亲的妻子。《心事》中的慧生为了能快点上井,抵挡不住身边飞驰着矿车的诱惑,被埋伏在车上的安检员抓获,而必须带妻子在全体职工会上做检查。《过年》里的杨月文带着小女儿赶到矿上,只为了能和无法回家的丈夫一起过年……在矿工艰辛的劳作环境与生活的压迫之下,包裹着一个个敏感自尊、至纯至热的灵魂。刘庆邦将这至纯至热的爱与倾诉,透过作品传递至读者心中,让人以更为清醒的目光审视平凡的人生与身处的世界。
从写作的角度来看,刘庆邦能在作品中实现如此深刻的呈现与挖掘,绝不仅仅是文学技巧的问题,其本质来源于作家对日常生活的感受与思考,对个体经验的积淀与提炼,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与超越。在此基础上赋予作品自然的叙事和坚实的质地,独特的美感与深度,彰显着语言和叙述的意蕴与气氛。
胡适将短篇小说称为生活大树的“横截面”,不得不说,“横截面”远非对短篇小说艺术价值的全部概括。短篇小说在艺术上具有无限的丰富性,“有更真实的‘真实’,它由伟大的小说家提炼出来,在小说中呈现,世界的某种本质,正在这细节之中闪耀。”我们与生活的关系,正如同短篇小说所呈现的世界,它的本质是爱,是求索,是想象力,是对诗性世界的深切乡愁。这个诗性世界,是苇子园,是心事,是七月莽莽的热草,是秋夜里的曲胡,是摔碎的09号矿灯,是翠翠与傩送的相逢。即使这相逢孤独和令人心碎,却也一样萌发着慰藉。(马林霄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