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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磊《悬垂》:语言创造现实

时间:2020-05-27 12:19:57 来源: 《安徽文学》 作者:周卫彬 

  不得不说,很久没有读到像《悬垂》这样带有明显先锋色彩的小说了。在这个先锋作家老去的年代,方磊这么做,无疑需要莫大的勇气,今日先锋可能是明日黄花,因为时至今日,小说在所谓的技术层面,作家们已经毫无秘密可言,考量的是作家真正的抱负与实力。在《悬垂》中,我们可以看到方磊对各种现代小说技巧的娴熟运用,而在这些先锋的外衣之下,我们读到的是小说语言的独特魅力,是心灵、文本和世界的统一,是对虚构的执着以及对现实的奋力刺穿。

  读《悬垂》首先看到的是语言而不是叙事,在时间的流逝与场景的转换之下,是诗歌般令人沉迷的语言。“我”与“幻想先生”的关系,也是现实与梦境的关系,“我”的关乎人的存在的意识,在连通此岸与彼岸河流的撞击中不断觉醒,而方磊打开其间困境的钥匙,正是语言。德里达把人类的语言看作隐喻的表达,任何语言都是某种隐喻的转换,而与小说语言直接相关的是其营造的审美氛围,《悬垂》中诗的语言使叙述在结构上营造出独特的隐喻般的叙事氛围,从而使得关联并不密切的人物、片段与意识联结在一起,正如小说中的“我”与“幻想先生”通过梦幻般的语言而拥有了存在的合法性,我们也因此得以进入那个充满幻想的房间。但即便如此,小说的叙事倘若不与人物紧贴,依然是危险的,所幸的是,这部小说中“我”“幻想先生”以及“她”予人的幻灭感,所谓现代人心灵的真实,与小说无处不在的诗意氛围水乳交融。即便人物有几分梦幻,却让人感觉到真实,这样一来,我们才在幻想的持续作用之下,对空洞沮丧的心灵、逼仄的都市夹缝中的生活以及那些不断闪现的带着阴郁、扭曲色彩念头,作出某种合理的解释。

  或可说,倘若没有独特的语言,这篇小说的合法性是堪忧的。如此说来,并非全然否定小说的故事性,只是自福楼拜以来关于小说的漫长岁月中,所谓的“故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说“虚构”的样态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个新奇而生动完整的故事,曲折反转的情节,不再是小说追求的唯一目标,这背后的原因并非是生活的匮乏,而是呈现经验方式的转变。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转变也许是对普通读者的冒犯,因为这样的小说看似风平浪静,缺乏对从前应有的故事表象的期待。但我们心知肚明的一点是,生活的复杂性并非仅仅等同于故事的曲折,就像《悬垂》中的“我”,他的人生轨迹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这个人的行为以及叙述本身。而这一切对应的“真实”,其实才是对现实的忠实。正如“我”一方面承受着现代生活的单调压抑,同时又是对都市生活的自我解放,“我”这个偏安于都市一隅的“局外人”,做着“父母和朋友不止一次怒斥”的看车人职业,然而,“这个在当代已经近乎灭绝的职业令我拥有独特的内心安宁”,因为虽然“我”每天坐在同样的地方,却“看见了所有生活的片段”,从而可以从容“抵达生活的核心”,“触摸着生命的真相”。这种解放虽然不是凭借内在的信仰,但是借助对一幅画的解读,对那些记忆片段的不断打捞,对一个女人的同病相怜式的接触,将现代人对于心灵自由的渴望,镜像般地嵌入颓唐卑微的都市人生。

  从小说叙述的时间来看,方磊没有让叙述者采取读者期待的角度,而是通过蒙太奇般的场景过渡,把时间切断然后重新加以组合,让不同的片段反复嵌入、叠加,从而呈现出语言背后的意义。换言之,这篇小说没有通常所认为的情节,叙述的行进是对画作不同角度的勾勒,对其引发梦境的不断深入,而“我”的生活(包括与“她”的接触),一方面是对某种自由意志的限制,又是与梦境并行不悖的过渡,同时也是为了推动语言之外叙事的完整性。从最初这幅画不确定是否存在(因为作者在小说的第一节即交代悬挂这幅画的房间的存在也是值得怀疑的),直到最终幻想先生口中反复出现的那片“终究会碰落的叶片”“渗在画框的内沿”,完成了魔幻与现实的交接。其间,幻想与现实数度交锋,诗意的想象、哲学的思辨与内心的孤寂、现实的颓丧感不断地扳着手腕。同时,幻想先生指引“我”看到的场景,那些梦中之梦也在不断变幻,直到“我”丢下这幅画、离开这座城市,方得解脱。

  由此,“她”的出现至关重要,“她”不仅是“我”的一面镜子,也是叙事的需要,在这种情节破碎而依靠语言构成的小说中,两个世界的碰撞会加速小说产生某种回声的可能,即便“她”所倾诉乃至厌倦的世界与“我”的无聊和孤独可以等量齐观。“我终究是一个孤独的局外人”,正因如此,“我”才会被“她”创作的那幅名为《幻想先生》的画作深深吸引,无法自拔地坠入对往事的追忆与幻想之中。尽管有些不甘却又不断受到幻想先生的摆布,深陷于梦境,这是一种被现实抛弃的深彻骨髓的孤独,一种不知在何处落脚,徒然在自我营造的诗意世界寻找出路的绝望。这也能够理解,“她”一次次出现,并没有冒犯“我”营造的自足世界的存在,相反,因为“她”的出现,让小说所要传达的声音更为清晰,“我”也得以在小说循环往复中,找到逃遁的通道。正是“她”将梦、想象与现实融于一体,在“她”这里,那些带着某种神经质的行为、流淌的思绪以及“我”的梦境与清醒,从现实到梦幻,再从梦幻到现实所构成的循环相吻合,从而使都市角落里一个个自我而孤绝的花朵从语言绵延的树枝上脱落,成为自洽的整体。

  虚构是靠语言来完成的,一如罗兰•巴特所言“语言创造现实”。在方磊如诗般流淌的小说语言和隐喻般的建构中,我们抵达了小说之谜,那也是我心目中小说写作所要努力的方向,那是人的某种想要自由地越出现实地表而又千丝万缕无法摆脱的真实状态,谓之“悬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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