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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小说集《问米》:织就多感跨界的造境法

时间:2020-03-25 15:14:22 来源: 《长江丛刊》 作者:凌逾 肖小娟

  有类作家像一口深井,越深入研究,越是一片汪洋,就像博尔赫斯、艾柯、昆德拉、卡尔维诺、格非、西西、董启章等都擅写百科全书式、学者型小说,织造别有洞天的迷宫编码,作品不断被读者解码。葛亮也属此类,他的中短篇小说集《问米》,与他的《朱雀》《北鸢》等长篇相比,具有悬疑推理的品质,值得研究。

  悬疑推理小说以悬念贯穿始终,模式多为“罪犯犯罪——侦探出现——侦查——破案”,如哈里斯《沉默的羔羊》、麦家的特工悬疑《暗算》《解密》等。其实,悬疑推理小说未必非要有罪犯和破案高手,渲染神迹般的刑侦过程、匪夷所思的作案手段,而是其中的神秘特性能刺激好奇心,如希区柯克所说,若拍一群人围桌玩牌突然爆炸,场面就显得呆板,若先拍桌下的定时炸弹,就有了悬念。时下悬疑推理小说多只重情节跌宕,而不重视造境描写,而葛亮却精细为文,另辟蹊径。《问米》跨界元素丰富,善于借助感觉、听觉、嗅觉、味觉、视觉等造境设悬,调动各类感官体验延伸心理空间,扁平故事得以立体化呈现。《问米》的感官叙事韵味无穷,悬念设置够悬,疑团难解,其《后记:刹那记》云:“悬疑小说真正吸引我的与其说是逻辑的力量,不如说是‘造境’之趣,造人境,也造心境,人的焦灼、爱欲、卑劣与坚执,都在新任的危机之下,经历砥砺,而后蠢蠢欲动”。葛亮善于跨界造境设悬,实验各种跨越之法,设置暗示、隐喻、模糊的种种关系,别有幽愁暗恨生。

一、主音调与信号音的听觉混响

  听觉叙事是小说集《问米》多感官叙事中最为突出的手段。在视觉霸权时代,听觉备受冷落。但音景是后现代小说重要的叙事手段。音景(soundscape)又译声景或声境,是声音景观、声音风景或声音背景的简称。傅修延教授写文专研音景。加拿大学者R·M·夏弗论著《音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以及为世界调音》将音景分主调音、信号音和标志音三层次:第一,主调音(keynotesound),确定整幅音景的调性,形象支撑或勾勒音响背景的基本轮廓;第二,信号音(signalsound),因个性鲜明而引起注意,如口哨、警笛和铃声等;第三,标志音(soundmark),标志某地方的声音特征,类于地标(landmark),无声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成分。声音是影响小说风貌的重要元素,急促、舒缓、乖张、诡异的斑驳声音展开流动的生命浮线冲突,呈现平实绵长的生活面貌和环境。李志铭《单声道》研究城市的各类声音记忆、速度流动、季节风景,开拓新的学术生长点。葛亮首部小说集就叫《七声》,制造有声幕布表情达意,将背景的零落声响凝聚成大的和声,以声学价值延伸读者的阅读体验。

  《问米》是小说集的第一篇,以哭声开局,主调音是哭。“头顶的日光灯管嗞嗞地响,一闪一闪的。一群人走过来,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孝帽太大遮住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叫起来。”还有呜呜地哭两声、号起来了、边号边骂、号啕大哭、用手帕捂住了嘴巴,隐忍着发出了嘤嘤的哭声等。《问米》题记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引自李商隐《贾生》,表达未遇明君壮志难酬的悲叹,奠下悲凉格调。“问米”问什么?神婆把阴间鬼魂带到阳间,附身于神婆,与阳间的人对话。通灵师阿让问询死者的灵魂,拷问世间苦楚。最初大家信以为真,直到尾声悬念解开,这不过是演戏。全文以倒叙法,讲述通灵师实为戏曲演员,暗恋名旦,因心生嫉妒将名旦与团长的私情暴露,导致名旦自杀未遂,团长撤职。负疚的他跑到越南,面见肺癌临死的名旦。为完成其要保存完整尸身的遗愿,留在越南做通灵师。后因无力支付高昂的保鲜费用,只能藏尸床下。在主调音哭声下,《问米》的信号音也有不少,增添几分生活底色:“嘈杂中听到了胡琴的声音”“几声断断续续的鼓点”“几句念白之后,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细碎的声音为哭泣的哀调增添悲凉仓皇气氛,万声同悲,寓意人生无不悲戚,阿让本是优秀越剧演员,却为情沦为通灵师,理想在苦涩生活中燃成灰烬,颓靡一生。然而,阿让为爱情活成了传奇。问米,其实是问人;问鬼,其实是问天,生命的真谛何在?

  《问米》以哭起笔,次篇《不见》主调音是乐,一喜一悲奏响人生旋律。《不见》选用中西古今音乐绕梁而来,挥之不去,不见,姑且听:“有声音从男人的腰间传来,是德彪西的《月光曲》”“电视里是一出《锁麟囊》,舞台上的薛湘灵,正唱到:‘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音乐响起来,是《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一号……”。不同音乐搭配不同人物特性:中式西式、抒情激昂、伪饰真情,曲调唱词影射人物或旁观者的不同心境。《不见》的信号音特别丰富,在一片乐声中刺耳地闹着,仿佛不祥的存在,给悲剧奠下阴森森的调子。“挂钟发出均匀而急促的声响,将他们推入了正题”“密集的雨点一些落在了杜雨洁头顶残破的石棉瓦上,铿锵作响。”“她屏息辨认,这声音断续而有规律,好像从墙角的方向发出来。开始有些怯生生的,渐而清晰,是一种持续敲击金属的声音。”“在这时她听到了隐隐的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全文从暖调走向冷调,越来越阴森恐怖,在异常音调中女主角陷入险境。声音可听,阴谋却难见。《不见》标题隐含深意:什么不见?聂妻为副市长而与聂离婚,聂想争得儿子的抚养权,拘禁了副市长的女儿,使之成为性奴。杜雨洁有心报警救少女,却惹来祸端。《不见》借用张爱玲《茉莉香片》的人物名字“聂传庆”。张笔下的聂常被父亲唾骂,同学言丹朱有心帮他,却遭折磨,因为言父曾与其母相恋,他嫉妒丹朱的幸福。两作都写心灵扭曲的男子,但葛亮写得更跌宕起伏,揭露人性邪恶更鞭辟入里:聂传庆从老实巴交直落为恶魔狂人,杜雨洁善良纯情却落入陷阱。此案留下不少疑点:父母辈恩怨与子女故事有何纠葛?少女是否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杜雨洁被杀死还是被套在地牢取代失踪少女的位置?各种丑恶阴黑如连环套般困锁,让人毛骨悚然、过目不忘。不见,见不得光,该文疑惑坚贞、忠诚、良善的爱是否还存在,成为对过去美好时代的挽歌。

  《罐子》主调音是烹,烈火烹油:“切葱花时,油已经在锅里嗞嗞地响”“沙沙洗锅子的声音,咕嘟咕嘟灌老卤的声音”“锅与碗的边缘轻轻碰在一处,‘当’的一声响”。锅碗瓢盆声音其实是磨刀霍霍的前奏。各种信号音渐次铺排,大有盖过主调音的架势:“这时候天上响起一声雷。还没开春,这雷打得很蹊跷,眼见着,雨又下来了”“雨淅淅沥沥地下开了。雨势还不小,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乱响”“轻颤的小舌音。声音竟是有些厚实的。”。声音里藏着什么阴谋?小易为何突然出现在岭南小镇,自愿与侉叔相依为生?原来知青丁雪燕为回城求助村长,有身孕后被村长强迫打胎,结果被蹂躏,惨死,留下没成形的胎儿。小易历经风尘,女扮男装前来,将罐子所藏丁雪燕骨灰用草药熬制成香料老卤,以极鲜美食毒药复仇。李碧华写过极品卤酱,女人将包二奶的丈夫熬成了酱,秘制成美味一绝。《罐子》也像小说电影《香水》,极致的嗅觉或者味觉含藏着极致的爱恨与冤仇。

  《鹌鹑》不太容易分清主调还是信号音,因为五音齐备。关键声音仿佛是雷:“天上又响起一个炸雷”“柜台上摆着一台铁皮风扇,摇着头,嗞嗞地响动”“朦胧间,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细碎的骚动,如呜咽,在同一个频率上,没有停止,偶尔有尖厉的、在墙上碰撞的声音”“远处突然有猫的凄厉的叫声,打破了静寂。然后是厮打,砖瓦碰撞的声音”“外面突然有嘈杂的声响。然后是狗叫,一阵紧似一阵,听起来竟像狼吠一样。”。多个痴情男女寻找一个失踪的网络情人,因网络联结指引,都住到鬼魅的“万年青旅社”谋求破解谜案:凌羽为何莫名消失?每个人都想寻找自己所认同的真相。张夏和凌羽都是孤儿、是久未谋面的未婚夫妻;郭一悦是两人共同的朋友;郑可以、韩小白、游牧都在“爱比死更冷”网络群组上认识凌羽;凌羽曾是露姨的房客。他们意外发现旅馆神秘房间309里的鹌鹑非正常死亡。他们怀疑凶手是露姨,而真相却令人乍舌。

  捕捉一个地方的标志音似乎最难。《问米》的标志音比较少见,葛亮善写无声。《朱鹮》的天才小画家路小童是自闭症儿童,小说着重描述这位失语儿童的无声嘶吼、躁动和反抗。用无声反抗覆盖有声的压迫,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竹奴》的无声不同,江一川得了老年痴呆症,但内心声音仍有回荡:“江一川在鼓励下,一口口地吃下去,汤汁不再从嘴边流出来。他似乎很努力地咀嚼,依然没有声音,但谢瑛却感觉到,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活气,使得他的整个面部都生动起来了”。无声表达更接近人物的真实灵魂。自闭症儿童与老年痴呆者都不能发声,但无声独白表情达意,实现人与人的灵魂沟通。

  聆听比观察更需要虚心清静,以孤寂对待时代的喧嚣,静心体察生活的本真之音: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葛亮多捕捉日常市井声、器械声,聚焦弥散在各角落被忽视的草根声音,倾听芸芸众生疾苦;不仅打捞人声也打捞物声,既有室内声也有野外声,用心设置主调音和信号音,背景音、前景音等声音网络丰富,音景有动感,且有精神;共听、分听、独听多有变化,人籁天籁地籁齐备;比《诗经》的鸟兽虫鱼声、车马声、伐木声、军旅打猎声等多了机器轰鸣等现代声,百声入耳,余音绕梁,留下了更多可以拓展的空间。如今晨钟暮鼓少了,“独听钟声觉寺多”等诗句少了,钟鼓楼此类共听的权威秩序式的声音性纪念碑少了。而香港地铁播放粤语广播:“请勿超越黄线”,成为城市的新标志音,有人还以此为名出书。但《问米》的标志音较少见。

二、多感觉交织的叙事

  葛亮不仅关注听觉,也关注嗅觉、味觉、触觉等多感渗透,像小说界老中医,擅长望、闻、问、切,发现生活的病灶,看透人性,直指疾病之根,呈现次序、类别、层级、因果等叙事关系,显现出缜密的思维境界。

  《问米》集子中的作品都有丰富多彩的多感官造境,仅仅《朱鹮》一篇就齐集各类感官叙事,用得娴熟巧妙,让人印象深刻:不仅有嗅觉叙事如“他的鼻子嗅了嗅,眉心抖动了一下。他靠近我,慢慢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衣角”,嗅觉牵扯情绪,暗示意味强;也有视觉如“灯光照下来,是血雪亮的,打在墙上是一个个白惨的光晕。每幅画都笼在光晕里”,描写光景融入心境,写及人物心理;还有有听觉叙事营造阴森诡异的氛围,如“在同样的凝滞的音乐伴奏下,她的声音也是幽咽的,甚至有几分暗哑”,人声与乐声混杂,哀调呼应。多重感官交织,美丑善恶纷繁复杂。韩英是谁杀死的?侦探队长王穆逐一剖析、娓娓道来,不料谜底逆转,凶手竟是王队自己,因不堪旧爱韩英为赚取高利而虐打逼迫亲生儿子小童,设计杀死韩英。而揭开谜底者竟是童童,在层叠的画作中指认凶手,无意中将亲生父亲送上了绞刑架。阿加莎克里斯蒂《罗杰疑案》的谢泼德医生也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最后揭示出其就是凶手,贼喊捉贼。

  嗅觉难写,葛亮小说集《问米》却擅于书写。嗅觉由嗅神经、鼻三叉神经感觉系统参与。短篇《问米》嗅觉扑鼻,皆有所指,弹无虚发:“有悠悠的栀子花香味传上来。但是,仍没有遮住另外一种气息,隐隐的,清冽而略微刺鼻”,其嗅觉叙事采取渐次出现、层层递进手法,最初的气味充满隐喻,最终凸显出死尸气味的诡异、孤绝,并指向爱情的极致、传奇的惊悚与人生的无奈。

  《不见》的嗅觉叙事采取线性穿透法,气味从暖到冷,从生活的烟火气到地狱的阴森鬼气,层层叠加,制造气氛渲染的奇效:“空气里是植物休眠的气息,以及,淡淡的男人体味”“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闻得到对方身上传出的油烟与火锅汤料的味道,隐隐的辛辣。他们迅速意会到了这气味对于情欲的隐喻——不洁净,但如此沁人心脾。”“一股强烈的湿霉味混着不知名的腥气,刺激着她的鼻腔”。不洁净的危险之气被情欲的辛辣之气冲淡,身处险境而不自知。

  《罐子》的嗅觉叙事采取对比手法,侉叔“一文饼”正常香与小易“一匙鲜”诡异香交替出场。粤语“一文”即“一元”,力求卑贱。“一匙鲜”却力求极限:香到极致,也就是图穷匕见、水落石出之时:“饼上起了泡,发出焦香味。我刷上鸭油,撒了葱花。这香味更为浓郁了”“凌晨,我在一阵香味中醒来。这香味奇异极了,丰腴的油脂的气息,混着浓烈的中药味,刺激了我的鼻腔,生生将我从梦里拉了出来”。侉叔对恩怨情仇放下不提,小易对历史仇恨不放下直至炸裂,旁观者与亲历者的冷热形成鲜明对比,渗透出两种人生选择与哲思理念。

  《鹌鹑》的嗅觉叙事采取定点手法,人物对气味的敏感,循着气味变化找到谜案的蛛丝马迹:“夜里,张夏躺在床上,闻得到房间里淡淡的霉味”“张夏闻见有一阵木樨的香味,和着体温,从她的香云纱旗袍里渗透出来”“一种奇异的气味袭入了她的鼻腔。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并不很难闻,是一些毛皮的味道,还有些新鲜的腐败味儿”。小说细述露姨妆容身材、烹煮美食的气味,最后揭密,原来露姨即凌羽,是失败的变性人,因家族遗传而至糖尿病重症晚期,以鹌鹑作为测试药品分量的实验品。此真相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失意结局,人物的落空心理耐人寻味。若《鹌鹑》以多人物嗅觉展开叙事,嗅觉敏锐者先破迷案,进而写出嗅觉共同性、差异性,可能更有挑战性、刺激性。

  味觉是食物在口腔内对味觉器官化学感受系统的刺激,主要有甜、酸、苦、辣、咸、鲜几种。葛亮认为:“饮食有如镜像,映照时代路轨,亦透视时代嬗变。其见乎于日常精微,又融入时间浩瀚。”如《罐子》:“我发起呆,拈起渣子放在嘴里,嚼一嚼,有焦香的味道,还有点过夜的苦和涩”。《鹌鹑》:“还未嚼,那薄薄的馄饨皮,竟在舌头上化了。轻轻的碱水味,也是香的。粉红的馅子有一点子甜,又有一点子涩,可味儿却说不上地馋人。”味觉重口舌感觉,各人味蕾差异大,所谓众口难调,就像人生。《不见》杜雨洁母亲与陈叔叔的老年感情借味觉呈现,随着他对她口味的接近而进入她的内心。《罐子》《鹌鹑》都注重嗅觉和味觉,此两感易混淆,嗅觉是远感,通过长距离感受化学刺激的感觉,闻到挥发性气体,而味觉是近感,以口舌直接体味。

  触觉以皮肤、手足等为接触客体,以冷暖、干湿、软硬、疼痒等感觉为基础,向情和理深入。触觉易被忽略,《触觉不思议》专研触觉游戏与感官实验,探索认知科学、触感高科技前沿,引人注目。《问米》也触及触觉:“我正在挤一片青柠檬,手一抖,偏了,溅进了眼睛里。一阵酸疼”。《不见》:“杜雨洁震颤了一下,感到一些酒水沿着领口流下去,渗入了肌肤,一阵凉。而却有另一种灼热的东西,沿着心口一点点地升腾上来”。《鹌鹑》:“张夏端起一杯茶,指尖有温热滑腻的触感,禁不住多瞧了瞧这只茶杯”。触觉保护人抵挡外界的危险物质,可诊病,可辨别情绪,可表达安慰、爱意,使人心理稳定身体健康。葛亮笔下的触觉书写为刻画人物情绪、性格、微妙心理,与故事情节相得益彰。

  葛亮的悬疑意不在破案,而在破解小说叙事谜案,用鬼魅怪异感官描写展现生活内核,书中对死亡、邪秽、诡魅的情节描写传达出对传统道德消亡的惋惜和呼唤。“问”字引发一连串的思考:导致小说人物陷入人生困境的原因不同,选择报复的手段也各不相同,但结局都是宿命般的悲剧。当读者被围困在这种氛围中,最后的真相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如《龙舟》“那是真正的海,一望无际的。涨潮的时候,是惊涛拍岸,不受驯服的水,依着性情东奔西奔。轰然的声音,在人心里发出壮阔的共鸣”,多感呈现动静交织的人生百态、命运张力感。葛亮像叙事界破案高手福尔摩斯,用多感觉细描,洞穿日常生活的暗影,在背阳之处发现生活的蛛丝马迹。他的目的并不在于写出惊心动魄的仇杀故事,而是通过各类常见感官描写造人生之境,在真实生活中看到人心的焦灼卑劣,直指人生灰暗底色,相比《北鸢》《朱雀》宏大、儒雅的叙事,此书基调立于普通人事的叩问上,更体现在多种符号元素编码中。

三、多元符号的跨界编谜

  文学作品的内核并非直接通过语言本身传达给读者,而是运用文本中的多元符号进行编码-解码传递,“多元符号”更能构建复杂多层次的读写世界,将“所指”变为更多层面的“能指”,不仅能丰富文本信息,也使作品更具可读性和生命力。葛亮不仅深具跨界意识,源于名家辈出的家族根脉、深厚的跨界学养,又擅长编码各种符号信息,编织出层层叠叠的跨界谜团,一如南京云锦织造。

  第一,悬疑与神秘民俗、传统文化整合。悬疑小说多重推理,而《问米》多呈现传统民间鬼魂转生,封面设计黑色主调,红色点缀,白色烟雾缭绕,隐隐绰绰中红唇微启,一只能掐会算的佛手轻掩在“问米”白字上,像问米婆的涂绘,扶乩占卜秘境气息扑面。科学难解者归于神秘主义或法术,如余华《世事如烟》中怀孕的老太太、格非《锦瑟》里冯子材虚实错乱的人生、陈忠实《白鹿原》中镇压田小娥的塔……葛亮作品不时向希区柯克、爱伦坡、聚斯金德、铁伊、横沟正史、夏加尔等悬疑代表人物致敬,悬疑惊悚、灵异言情、都市侦探均有涉猎,如《罐子》刑满释放的罪人、《鹌鹑》变性人、《龙舟》与尸体发生性关系等都有匪夷所思的传奇感。但《问米》不是猎奇之作,以唯物思想终结法术的荒诞性,神秘荒诞是葛亮借以奔入众生丛林的武器,借助虚实相间叙事法,传达仅凭真实无法抵达的人性空间。葛亮最初受悬疑小说的震撼来自日本横沟正史,而非蒲松龄。但《问米》集子还是渗透传统符号如风俗、戏曲、方言、书法、节庆等,如《问米》叙述者摄影师提及摇镜特写构图,说鬼魂有磁场,仿佛扛着照妖镜暴露巫术的部分真相。《罐子》侉叔教小易临欧体《九成宫碑》,而赵孟頫《胆巴碑》寄寓右派形象。《鹌鹑》写露姨烹制虾酱、丝袜奶茶透露香港饮食痕迹,流转出城市繁华潮流。《龙舟》描写龙舟民俗文化,《竹奴》描写传统中医文化。

  第二,文学与戏曲融通,如《问米》的越剧、《不见》的京剧、《朱鹮》的昆曲。《问米》反复咏叹《葬花吟》《碧玉簪》《盘夫索夫》《追鱼》等戏曲戏词。《问米》名伶一辈子演得最好的是《追鱼》的鲤鱼精,但临死前要阿让帮画丞相女儿的妆,做回正道女人,她忠于爱情却导致客死异国,《碧云簪》《追鱼》的爱情悲剧对比映衬阿让和女演员的三角悲剧。《不见》也处处可见戏曲。首次是杜与聂在图书馆相遇回家后,母亲看电视京剧《锁麟囊》:“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无故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薛湘灵赠赵守贞以囊而不留名姓,以脉脉温情隔远冷酷风雨。杜雨洁对聂传庆也是救人于水火之中,认定“喜欢音乐的,不会是太坏的人”,天真单纯毫无戒备。其次是杜跟踪聂,见其女式自行车倚墙感怀,回家后见电视《状元媒》柴郡主唱:“自那日与六郎姻缘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此戏映衬杜雨洁的情爱不像古戏般幸运,却似“农夫与蛇”故事助人爱人却深陷地狱。小说与戏曲互为映照,让人不寒而栗,在高潮处达到共鸣,戏剧戏仿乃至颠覆人生。《朱鹮》讲传统戏曲还与现代画作跨界融合,路耀德的画廊播放昆曲《游园》杜丽娘,韩子陌家播放戏曲《宇宙锋》赵艳容,童童的画展主题“风筝误”,画作名称《三岔口》《小商河》《皂罗袍》均取自戏曲。中村哲也的客厅也挂着戏剧脸谱:红色关羽,白色赵高,借脸谱暗示人心,人心并非善恶两极,非黑即白,而是亦正亦邪。所有传统元素在小说情节推进中都担任着某种功能,将多个编码元素抽丝剥茧后,主题便逐渐显露出来,葛亮从祖辈那里继承了体恤苍生的士大夫情怀,具有审视世情、体恤众生责任感和使命感。对小人物的关切、对社会弊病的揭露、对传统文化的呼唤,深藏在真实与虚幻、传统及现代的符号中,显得成熟而克制。

  第三,悬疑世界与现实世界打通。真切的凡人世界与莫测的奇形幻景融为一体,将真实人生进行“变形”艺术探索,《问米》披着悬疑的外壳写人之常情,反思现实人性。全书从开篇《问米》的哭声悲凉转向尾声《竹奴》的笑声温情,一反前面的鬼魂虚拟、悬疑复仇与尔虞我诈。用唯物主义终结扑面而来的荒诞感。从死者到生者,从冥想世界到现实社会,把人与鬼魂的对话引入到对人性的反省中,悲剧结局中蕴含温暖的底色,《竹奴》讲江一川患老年痴呆症,夫人谢瑛嫌弃,但旧时爱人筠宁愿以保姆身份照顾,尽管筠独自带子遭遇诸多磨难,却默默付出毫无怨言,最终悄然离去,圣母式守护包容终极奉献,人性温暖,如葛亮后记云:“彼岸处,刹那间似有一两点星火,不明亮,但足够暖。”《竹奴》向《雷雨》致敬,却又温暖许多,但是筠的内心苦楚还是被遮蔽了。《竹奴》与《罐子》都写及上山下乡,个体命运负隅挣扎,但结局迥异,以德报怨女子隐喻星火之辉、守候救治。葛亮用温情结局为“家城”南京留存温暖:筠的儿子要将六安瓜片推广到南京,使传统茶业重新焕发生机,显示传统被商业元素裹挟的无能为力,从侧面反映复古潮流背后人心不复淳朴,表达出作者的无奈心境。

  葛亮的悬疑深有人间生活气息,关于民俗、戏曲、艺术、医术等叙述完备精致,文雅感冲淡了悬疑感。东野圭吾的悬疑让读者全程揪心。须一瓜的侦查小说先述凶案,再描写案件经过,借案件写现实社会。葛亮的悬疑外衣下是日常的骨骼血肉,描写藏在岁月裂隙中的人、人心苦厄与围困,针砭现实的眼光锐利独到,其有意给悬疑设置留白,反转后的谜团有多重阐释空间。葛亮的学者气息、道德职责使悬疑小说达到另一高度,遗憾中短篇还不足以展现其严密的科学逻辑,期待其创作悬疑长篇,以展示高超的逻辑推理能力。

  第四,海派港派、陆派岛派的跨界融通。葛亮生于南京,受江南文脉浸染,读博任职在香港,也受海洋商业、国际文化影响。海派与港派文学多有相似,都被殖民曾向外来文化屈服并内化,都有浓厚商业化气息,注重描写小人物日常,擅长刻画都市现代化建设,抒写都市焦虑感。双城记烙印给葛亮刻下两可:既有大陆文学基因,写宏大的、集体的写实题材,故事性强,多地域书写;也嫁接香港文学韵味,写个体的多元题材,与香港的海派余韵挂钩,弘扬中国优秀传统。葛亮有书香世家特有的底蕴,新古韵小说《北鸢》以民国的语言质地和抒情方式演绎民国美学。《问米》借鉴古代笔记小说叙事,在非常态中折射现实人情物理,在细微当下中隐匿对大历史的看法。当代海派文学多回望过去立足当下,自尊自傲去看世界。香港作家更擅长跨界,文体革新意识更强,如也斯长篇《后殖民食物与爱情》开创出味觉地理学小说叙事。香港作家周游世界,兼收并蓄,后现代新式叙事走在前列。

  葛亮往返于内地和香港,吸取各地精华,自成一格。《问米》谋求多向度的自我突破,这正是魅力所在:从城市题材有意走向异域题材,书写不同时空背景如越南同春市场、三十六行、香港青年旅舍、荒凉海岛等。葛亮多年旅居香港这座经济发达的国际城市,他试图用文学“造境”的力量来寻找传统道德,使得真善美的传统美德不至于成为稀缺品,“他期望在作品中传达一种‘怀旧’的声音,而这种‘怀旧’并非是一种厚古薄今的偏见,也非沉湎于昔日的光辉荣耀,而是期望再现被机械复制、资本覆盖下的中国传统士人的风度与气韵,展现的是温柔敦厚的文化生命状态。”在这部转型之作中,他突破了普通悬疑作品的局限性,以悬疑的外壳写人之常情、世间百态,承载自己对道德文化的深切思考,“我们对于当下的认知,都是以历史为前提的。所以我觉得即使写当下,仍然需要有历史的因由”,《问米》以神秘虚幻的巫术始,以平和温馨的家庭终,小说中关于“轮回”的描述,实际上某种程度代表文化生命、古典道德的回归。他置身于当下,又超脱现实,凭着克制、典雅与神秘的文字气质,对现实、历史质朴而又用情地表达,给我们呈现了一种对生活、对人生强大而真实的震撼感。《问米》扉页写着“致:莫迪里阿尼”,向心理画师致敬,从历史转向个人,走向人性的幽微之处。葛亮是十足的跨界者,写小说散文,写文艺评论,其电影评论集《绘色》从影片内容谈到男女主角,从文化背景谈到导演手法,用清新的、有生气的笔触来叙述,特别是对光影中的童年、少年与青年生活的追忆与思索,令人感怀。当代香港独特的文化语境使香港文学天然有跨界性、国际性,港派作家不断尝试,必然会出现更优秀作品,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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