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的京味文学故事:在记忆的温情里,写下浮世悲凉
著名作家苏童曾经说过,“谁也不知道作家应该在作品里设置多高的情感温度,但那温度确实是让人真切可感的。”不同作家的作品所传递出来的温度是不一样的,有的炽热,有的温暖,有的悲凉,有的冰冷,与作家和读者的情感息息相关。叶广芩的作品浸透着岁月老尽的人世苍凉,点点行行,多是“悲凉”之意,不仅有回忆的伤感,也有留恋的温情,这在“叶广芩京味小说三部曲”中尤为明显。
“叶广芩京味小说三部曲”由《采桑子》《状元媒》《去年天气旧亭台》三部作品组成,均是作者动用了她最独特、最难忘、最熟悉的生活素材,精巧构思、精心创作而成。《采桑子》借曲词而诉嗟叹,叙述一个世家望族的败落;《状元媒》借京剧而唱悲凉,书写故乡北京与中国家族故事的悲欢离合;《去年天气旧亭台》则是通过一座座亭台楼阁讲述流年深处的人事兴衰,故人往事,爱恨纠缠,道尽人生百种滋味……
读叶广芩的小说,常常被一种历史与现实交错的悲凉氛围笼罩,不仅在于字里行间弥漫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还体现在小说中的人物命运走向大都坎坷遗憾。《采桑子》中的大格格金舜锦是京剧舞台上美妙动人的金枝玉叶,后嫁给一个警察的儿子,警察公子不久抛妻弃子去国外续旧情,曾经名噪京城的名媛一时红粉凋零、青衣憔悴,最后落得个孤身一人、贫困潦倒,留给后人的只有空白;《状元媒》里的莫姜本是同治妃的侍女,被同治妃指婚给御厨刘成贵,一路走来,命运多舛,忍气吞声,最后为了不给“我家”惹麻烦选择了悄悄死去;《去年天气旧亭台》里的日头先是父亲染疾去世,随后母亲改嫁终又跳河死去,日头后参加抗美援朝不幸被俘,从此再无音信。此外,还有金家二哥的上吊、父母的双双自杀、青雨的悲壮反抗、老五的叛逆荒诞、张安达之死等等,恐惧、挣扎、痛苦、离去,叶广芩将命运的无常轻声诉说,娓娓道来,读罢掩卷,不胜唏嘘。
金家子弟、亲朋好友、邻里街坊,叶广芩小说中的人物斑斓驳杂,或世俗乖戾,或温和谦逊,命运的网将他们编织得紧密而严实,恩怨情仇、悲欢离合,终究逃不脱无常的宿命。三部曲里有姹紫嫣红的人生,也有繁华过后的凋谢荒凉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孤寂,绚烂与暗淡之后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虚空,小说对于人生的体察最后大抵都指向了孤独,这或许和作者个人的感受有关,她曾坦言,“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孤独、寂寞的旅程。虽然我们也有亲情、爱情,但内心深处的东西总是只有自己才能理解。有时候在深夜中醒来,常常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解不开的疙瘩纷至沓来,这确实是一个人的战争啊,这个战争一直到死都存在着。甚至于有时候在饭桌上推杯换盏,大家非常热闹、亲密的时候,我内心也常常会产生一种孤寂的感觉。这种感觉我觉得可能每一个人都有体会,尤其当你渐入老境,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所以我写的人物最后结局总是比较悲凉。”
叶广芩小说的底色是悲凉的,与《红楼梦》中“人去梁空巢也倾”的荒凉一脉相承。三部曲始终以金家最小的女儿丫丫——“我”的视角讲述周边人的命运和故事,这些人在独立的章节里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各自之间又紧密相连、环环相扣,当我们通读全篇,俯瞰相互勾连的那么多生命和故事,就会像编辫子一样捋出一个时代的样貌,折射出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变更。小说中的故事涉及从辛亥革命到今天百余年的历史,所有人都被历史风云变幻的大潮裹挟前行,辛亥革命后“镜儿胡同”里的陈旧没落,抗日战争中青雨的沦陷和反抗,抗美援朝中志愿军日头的最后告别,“文革”中金家兄弟的反目成仇,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中“我”到陕西插队……百余年,演绎出了多少故事,生化出了多少情感,直到今天,当“我”回到北京,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老宅子便荡然无存了,变做了一片瓦砾场,变做了一片拾掇不起来的苍凉”(《状元媒》)。往事如烟,历史的进程永不停歇,一代人的足迹逐渐消逝,如今茫然四顾,亲人老去,家族失落,胡同拆迁,邻里无寻,时间带走了一切,空留下物是人非的沧桑和繁华落尽的凄凉。
值得注意的是,叶广芩的小说悲凉但不沉重,她善于将深沉的感情克制在平静的叙述中,用平淡甚至有点诙谐的笔调抒写芸芸众生的浮世悲欢,写没落而不颓败,叹沧桑终能释怀,娓娓道来,不瘟不躁,从容舒展,哀而不伤。我想与她经历的丰富与认知的通透不无关系,一个人的经历往往奠定了他认识世界和理解世界的基础,家族的没落,父母亲朋的离散,个人命运的起伏,经历过沧桑变幻,感受了世间凉薄,叶广芩没有顾影自怜或怨气满腹,而是与那些可爱或不可爱的人与事和解,对往事更多的是理解和宽容,从文字中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作者的一声叹息,一份悲悯,一种旷达。
她曾将这份旷达归因于儿时的胡同,“走南闯北,我不能忘记我的胡同,不能忘记胡同给予我文字中的爱和敬意,尊严和高尚,从胡同我看到了这座城市内里的厚重和达观。”或许正是这份厚重和达观,使得她笔下的故事也温柔敦厚起来,有哀但不至于伤痕累累,因而我们才能从她云淡风轻的叙述中,从难以言说的悲凉氛围中,读出点点滴滴的温情。
作者系《叶广芩京味小说三部曲》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