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探照灯,挑战的是作家能否看清灯光外那片沉默之海
因为职业关系,作为编辑的我常把自己比成一位渔夫,坐在稿件河流的岸边苦苦垂钓,希望能够寻觅到一尾尾令人心动的小说之鱼。好的小说自身就是最美味的鱼儿,会一路诱惑着编辑的钓钩,令编辑欲罢不能,爱不释手。只是垂钓久了,我发现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我们不少作家好像偏爱写回忆,爱写过去,爱写历史,爱怀旧式的写作。我说的怀旧大抵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笔下的题材和人物都是过去式的,是对消逝岁月的重新打量和回顾。这是显性的怀旧写作。还有一种是题材看上去是当下的,人物也是当下的,但在作品里呈现出来的精神面貌、审美追求和艺术趣味,却是一种过去式的。这是隐性的怀旧写作。这种怀旧式写作在当下很有市场,可以说,当下性写作在很多作家身上是被遮盖的,是不讨喜的。
《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在与朱又可的对谈中说道:“就说乡村题材,1990年代末期好多人那样写,确实有那样的状况。但今天确实有变化,你不能在家憋出来一个旧故事,以‘现实题材新作’的名义给我们。”《上海文学》副主编崔欣也谈道:“2019年了,没想到还有那么多小说作者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大量的来稿作者,不乏城市中长大的年轻人,写的小说却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语境里,农耕时代的社会关系,人物不是叫二丫就是叫狗顺。”这是编辑的视角,作家的视角也有同样的困惑。作家杨遥在《让经典成为经典》一文中说:“读当前的许多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作者写的现实完全不是当下的现实,但自认为很贴近现实,制作了一些伪现实主义作品。”我之所以引用这么一大段内容在于,显然这不是个案,不是孤例,而是一种正在蔓延的普遍现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不得不深入思考下。
评论家张柠提出一个观点,他将写作区分成两种:“后视镜写作”和“探照灯写作”。他并没有细谈,但我觉得这是很值得探讨的一个观点。后视镜写作,就是一直往回头看,往历史挖,往过往挖。作家是司机,坐在人生的车辆上,一直回首凝望那些不被沙尘遮蔽、不被风霜拂去、不被雨雪覆盖的经验辙痕。作家之所以习惯于写过往,热衷于写过往,就在于时间沉淀之后,有价值的素材会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一样凸显出来。因而后视镜写作的难度,往往不在于题材和人物的选择,而在于如何以个人的经验写出历史感,如何让作者叙写的旧时代连通读者当下所处的新时代,如何让笔下的人物跨越时间的洪流引起读者的共鸣。探照灯写作则不同,它面对的是当下性,是现时性。在我看来,探照灯写作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聚光作用,聚焦当下现实中本质性的、有价值的题材与人物;二是探照作用,作品要有前瞻性和长远性。问题在于,当下的现实题材如同过江之鲫,在没有经过时间之网的淘洗之前,是那么的繁芜、庞大和琐碎。作家似乎写什么都可以,但往往一提起笔来,又感觉力有不逮,不知从哪下手。因而对于历史写作,作家们喜欢写,也擅长写,而对于当下写作,则是躲着写,冷处理着写。这两种写作当然没有优劣之分,问题在于,今天的作家过多地迷恋于后视镜写作,而忽视了探照灯写作。
把笔头瞄准探照灯写作,意味着作家需要高擎小说之灯,来照亮脚下这块当下的现实土地,并穿透时间的迷雾,抵达一种具备长远性的写作品质。其难度在于,第一,如何在繁芜、庞大而且琐碎的现实里,提炼出一个具有经典底色的小说晶体。诚然或许每一个素材都可以成为小说,但以什么样的结构、以什么样的角度、以什么样的声音来呈现这个小说,却是有本质的区别,因为不是每一种表达,都具备成为经典的底色。再者,如何在这些素材中写出自己具有真实性、当下性、独特性的发现和思考,是每个作家都必须重视的。小说要有自己活在当下的声音,而不是人云亦云,不是新瓶装旧酒,不是回锅肉重炒。第三,作品是否拥有超出当下性的文学品质和艺术审美,按伍尔夫的说法,就是“有一种终极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脱离了故事,超出了变化的范围”,而这一点,或许正是探照灯写作最难的地方。但我想,小说是否具备“探照”效果,才更能体现出一个优秀作家对于当下题材的处理能力,对于现实世界的洞察能力,对于普遍人性的表达能力,以及自身的美学追求。
苏童有个短篇小说《食指是有用的》,发表于《钟山》1996年第5期。23年后的今天,我第一次读到它时依然感到震撼。这个小说写的是农民工进城打工的问题,这个题材今天早已被作家写得大烂,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依然是时下很有现实意义的题材,依然有不少作家在这块园地里辛勤耕耘,希望能够不断有新的发现和收获。可在1996年,苏童面对的正是中国城镇化进程刚刚高速发展的阶段,是一股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打工大浪潮。在那股浪潮刚刚汹涌而起的时候,所有的作家都是被裹挟在其中的小树叶,作家能做的,只是在浪潮中观察、体悟、思考,顺着水流的纹路而不能超脱于浪尖之上。
在这个小说里,主人公小满是一个外来打工的泥瓦匠,在异乡的漂泊感、孤独感、不安全感如空气般包围着他;他被上司欺压时有各种不满又不敢直言,想奋起抗争又自认吃亏;他被污蔑为小偷时无比愤怒又软弱如虾,只能用打赌自残的方式来自证清白。他所有的成就感,不是建立在对上司的反抗,而是建立在对同伴顾金水所取得的胜利上,因为在小满看来,顾金水是一个比他更弱的弱者,被上司戴了“绿帽子”还不敢反抗。苏童笔下的小满,他的泥瓦匠身份会过时,他的砍食指故事在今天也不再惊悚,但他给我的触动却像电流一样,隔着20多年的时光依然震撼到了我。在我看来,苏童远不止是塑造了小满这么一个农民工的形象,他塑造了一个弱者,他人生的成就感、胜利感不是建立在对于强权的反抗,而是建立在对于更弱者的比拼上。我们生活里有太多像小满和顾金水这样,作为被侮辱者和被迫害者,无力反抗现实,却只能彼此倾轧的弱者形象了。苏童之所以成为一个优秀作家,就在于他在当时的现实里,写出了一种超出于他所处时代的长远影响,具备被时间称重衡量并且经得住时代考验的共通人性。
当下有一种写作,表面上看是探照灯,实质是在开倒车,即我之前提到的隐性式怀旧写作。作家笔下的题材是当下性的,关注的也是反映当下现实里的问题,但他的精神内核却是陈旧的,是以新瓶装旧酒的形式。这种情况一点也不少见。23年后的今天,我们很多作家还在写农民工进城,尽管题材看上去更新颖些,故事的可读性更强些,可是从文学的质地上,作品的精神性上看,很多人写的仍然是老路子,仍然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的精神圈地中。如果一个作家的写作,一直是踩着前人作家的创作脚印在写,一直是循着前人作家的探索之路在写,一直是模仿着前人作家的精神塑像在写,而没有提供新的思考和新的审美,那今天的读者为什么不直接去读经典作品呢?
苏童的小满形象,不禁让我联想起了当代文学史上还有一个著名的小满形象,那就是孙犁的《铁木前传》。《铁木前传》的背景是农村合作化运动年代,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无疑对孙犁的创作提出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孙犁在《文艺学习》里说:“作家要认识时代的生活和人物,用高度的热情和坚强的理智去认识。作家更要有远见和勇气,永远望在时代的前面。”“他一定要比别人更关心那时代、社会、人。”孙犁的远见和勇气,指的正是小说的“探照灯”写作。有远见的聚光才叫探照,并且小说家要有足够的勇气去迈出探照这一步。作家在当下打下的这一束聚光,其对准的题材和人物一定要具备熠熠闪光的“点”,这个“点”要值得被书写,被表达;同时,这个“点”要经得住时光之尘的摩擦,它既立足于当下又超越于当下,它既表达着当下又探照着未来。怎么把握这个“点”,是作家能否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的根本性筹码。作家要有足够的勇气去挑战那些你没有把握写好的新人,同时要有足够的勇气把你的新人写在时代的前面,写出所处当下时代的超越性。探照的意义,不仅在于预见前方的亮度,更在于光线亮度所能抵达的边界。写作,就是让作家在前方的光线明暗边界,不断地进行探索、尝试和突破。写作,就是在向未知的明暗边界发起一次次地挑战,而不甘于走前人已经照亮的老路。作家要始终带着“问题意识”来进行写作:这束探照灯别人是不是已经照过了?是不是可以照得更远?或者光会不会太刺眼?……
那么作家该如何关心时代、社会和人,如何望在时代的前面?孙犁把重点落在了最后一个字——“人”身上。孙犁认为,一个作家的任务在于:“他要把新的人表现出来,把新时代新人的形象创造出来”,“大浪潮先鼓动着人。因为人是这个时代精神和行动的执行者和表现者。它波动着这些人的生活,五光十色。这便是我们的新现实。”60多年过去了,孙犁的观点还是像刚端出的煨汤一样,烫得令人动容。孙犁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的小说就是他理论的最好践行。
《铁木前传》里的小满形象是体现出难度的,难度既在于她的新,更在于她的不完美性。当作家面对一个新人形象时候,尤其是一个带有粗糙毛边、颇具争议的形象的时候,孙犁的做法是值得我们深入借鉴的。这不仅对作家在技术处理、叙事手法上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作家,他应该具备的眼界和格局,他的创作精神和艺术态度。孙犁的做法是,他没有粗暴地给人物下定义,而是真诚地对待、尊重和理解每一个人物。每个人的选择,都有其独特性,作家要做的,是真诚地呈现这个世界的多元及变化。社会变化发展太快,我们有太多跟不上、不能接受、不能理解的事物。面对新时代、新气象、新人物,一个作家当然要保持对时代的高度敏感性,要把握住现实生活的本质性东西,问题在于,固有的思想和概念会不自觉地垄断作家的想象和创造,这就要求作家不要轻易地下定论,下评判。如果说新时代、新人物是一个谜,我们作家要做的,是考虑如何更真诚、更有效、更本质地去理解这个谜,去揭示它,去呈现它,去感受它,而不是直接写一个谜面出来。
小满形象象征一种美,这种美是自由、奔放、热烈的,同时又带有迷惘、怅然和彷徨,但这种美的总体指向却是未来性的,生长性的,充满强烈期待性的。在小满身上,我们读到了一种共有的普遍性,每个人的人生中谁没有一段如此的光阴呢?而时代的趋势又何尝不是指向未来性、生长性呢?所以当我们读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是一个类似多棱镜的形象,多面而复杂,矛盾而斑斓。这个多棱镜,实际上正是孙犁通过对当时社会年轻人群的观察、思考、体验而生发出来的,同时映射着当时的时代特征和精神风貌。文学新人,既是人之新,也是社会之新,时代之新。
文学不是心灵美的选美大赛。文学的力量来自于你在扮演另外一个角色时的说服力和冒险精神,观者相信与否才是衡量的标准。
两个不同时代的小满,分属于两个不同优秀作家的创造,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敢于挑战新的现实,新的人物,都把关注点落在了新人的塑造上。苏童在与谭嘉的对谈中也说道:“我仍然愿意关注人的主题。但是我现在似乎更加热衷那当下的、现实的,关注现实其实就是关注人。”问题在于,我们当下很多小说也在努力写现实题材,努力塑造新人,可为什么我们总是不那么容易满意,不那么容易相信他笔下的人物?我想,原因就在于,所谓的新人很多时候是旧人,犹如套着一层崭新保鲜膜的隔夜饭。有些作家就躲在书阁里,要么用自己十年前甚至更早的经验体会,或者把从新闻或影视获取的间接收获,直接当成小说的骨架,再穿上新时代的故事外衣,就以为自己是一位十足的新人,殊不知蹩脚的化妆、虚浮的美颜,是怎么也遮蔽不住旧式的腔调和精神的。菲利普·罗斯说:“文学不是心灵美的选美大赛。文学的力量来自于你在扮演另外一个角色时的说服力和冒险精神,观者相信与否才是衡量的标准。”说服力不是来源于“想当然”的经验,不是来源于新闻影视报道的简单变体,也不是来源于对社会现象表层的复制和摹刻。新人是在现实生活之炉里锤炼出来的,他有最滚烫的体温,他有最新鲜的呼吸,他有最明亮的视野,更主要的是,他有一个最贴近当下现实的灵魂,一个既激荡当下风云又叩问未来时代的灵魂,一个既打动当下读者又引起未来读者共鸣的灵魂。我想,这才是新人应该有的风貌。
探照灯写作,照的是当下现实的素材和人物,探的是文学的未来与方向。如果从更长一点的文学河流来要求探照灯写作的话,我们应该有更高的期许,在我看来,探照灯写作可以有三个维度:第一是,小说文体内部的写作。这是我上面提到的,聚焦当下现实具有价值性的素材和人物,并穿透时间的迷雾,抵达一种具备长远性的写作品质。这个是探照灯写作的一般概念,也可以说是狭义上的概念。第二是,作家内部的创作。这是作家对自我的不断要求和进步,对自我写作的探照超越。探照灯的意义在于,不仅为自己的写作探照一条方向,同时它提醒了你周围还有很多暗处是值得你去照亮,去摸索的。菲利普·罗斯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叫“爆破式写作”:“我似乎是一路爆破,炸出一条通往那本我写不出来的小说的隧道。这些书每一本的确都是一次爆破,为下一本书扫清障碍。不过其实你从头到尾写的就是一本书。”前一本书都是后一本书的“爆破物”,它们之间既有关联,又彼此区分;既相互连通,又递进前行,从而构成了作家的“整体创作”这一本大书。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会因为自己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就只满足于在这条路上不断捣鼓、翻新、修饰,却从未想着再去探照一条新的道路。甘于重复自己的道路,乐于复制自己的成功,并美名其曰为“风格”,这种“似曾相识”“始终如一”的风格并不是值得骄傲的旗帜,更像是把自己囚困的藩篱。风格是一把双刃剑,它能够给作家提供一种独特的标签,但当这个标签过于成熟,完全取代了作者的个性,那么风格化也就有沦为套路的危险。所以,优秀的作家在强调自己风格的同时,得努力突破自己的风格。也就是说,风格要独特的同时,还要多样化。第三是,作家外部的创作,即作家对其他作家的探照超越,在其他作家探照未竟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抑或在其他作家已经竖立路标的道路上探照出自己的道路,从而贴上自己的路标,我想,这是探照灯写作的更大意义。
小说的边界从来就没有固定的明暗分区,它是随着作家的探索而不断拓展、变化的。每一个伟大作家,无不是对其他伟大作家的探照超越。正如卡佛受益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又走出了自己的极简主义道路;卡尔维诺受益于博尔赫斯的迷宫风格,又走出了自己的寓言叙事。这是更广义的探照灯写作。写作不是为了成为经典而写,但作家应该有一颗想成为经典的心,正如每一个登峰的人不见得必须登上山峰,但应该有一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心,这是十分必要的,唯其如此,探照灯写作的前景和道路才能更为开阔和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