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勤小说:心灵奇点
赵勤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对小说最为痴迷的。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十二点左右,她打来电话,跟我大谈门罗、马尔克斯、《恶童日记》语言阅读感受的差异……我是一个视睡眠为生命的人,于是,在她唠唠叨叨说了四十几分钟后还要展开发挥时,打断了她。说,赵勤,你是一个聪明的读书人,但小说这东西,不是谁想写就能写的,一辈子当个聪明人也不错呀。
赵勤没跟我断交,一方面是她大度,狮子座的人,这点还是值得赞赏,王者风范。另一方面,她大概就是想向我证明,我说的话是错的。这些年,我亲眼看着她,在小说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期间当然也有灵魂的煎熬、生活的痛苦,但她及她的家庭似乎都围绕着她写小说开始组织生活。她从新疆搬到了岭南,什么都变了,唯独写小说没有变。她更像一个不在编的专业作家。我们隔着千山万水打电话,从来没拿对方当外人,小说是我们的心灵桥梁。
赵勤关于小说的理想或说野心是非常高级的那种。大概类似于“曲尽蹈虚揖影之妙”。效果接近人们通常说的,艺术家负责管理人类的情绪。不管她目前是否百分百达到了,至少从她最初开始琢磨小说,她小说的写法就是不俗的。她从来不认为讲好一个充满戏剧性的故事有多了不起。她在乎的是,小说是否能揭示人性最隐秘、最暧昧、最模糊也最具暴破力的那些心灵的瞬间。也就是说,她对那些耐人寻味的心理奇迹感兴趣。试图用自己的笔描绘出这些心理变化的微妙无痕的轨迹,而这些轨迹像梦境般铺到纸上,化身为一个个人物的具体行为、行动。她的野心在于让读者看到内心与外在行为、动作的统一或相反所产生的无常感和幻灭感。
很早以前,她写过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大龄剩女,最后决定嫁给那个她说不上有多爱,但无疑可以凑和把日子过下去的男人。精彩之处在于,她有很多笔墨描写男人开车载着女人去买婚房要布置的家具,女人无端生出车祸的幻象。她觉得,此刻假如和男人一起毁灭,她甚至会更爱他,因为毁灭而更爱他。这种疯狂、繁复的心理细节,只有那些认为小说可以呈现人类最复杂精密精神现象的小说家才敢去触碰。
《梁多多》可以看作是关于城乡想象的新篇。在当代文学这个序列中,从《陈奂生进城》到《人生》,再到《城乡简史》(当然,类似的作品还很多),从城市带给陈奂生震惊、打击最后逆袭为自豪的心理历程,到高加林为了加入城市对巧珍的背叛,再到城市中的一个账本带给西北贫困区一户人家的致命吸引,城市与农村交流融合的故事永远讲不完。赵勤提供了一个新的心灵范本。梁多多是城市的代表。她混得再不济,离两次婚,拖着两个孩子,可是,她的城市芯,让团场人莫名臣服。她何尝不是一个女版的高加林?问题在于,如今城乡差距已不体现在巨大的生活水平落差上了。在小说中,团场人的生活跟城里人没什么区别了,在食物方面,似乎还更有质量优势。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推动梁多多一次又一次,以婚姻或身体为成本要交换到城里人身份?而王彩霞夫妇看到儿子又一次追求梁多多失败,心里涌起的竟还有婉惜和遗憾。好像儿子在高攀这个名声已经不怎么样的女人,竟然还失败了。在这个叙事中,梁多多是一个磁场或张力源。通过她,作家让我们从如此隐蔽的方面,看到城市依然不可战胜的魅影。
陈奂生关于城乡想象的心灵奇点是“面子”,高加林的核心心理是永远摆脱农籍;进入城市,则是市场经济给王才设置的至高目标。而梁多多,就是这三种心理的总和。在这个总和之外,还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城市是有伏越感的,能在城市里待下去的人,都是有本事的。反之,被挑剩下来的才在农村。即使在农村过着和城里差不多水准的生活,也要在城里待着。所以,即使失败如梁多多,那也是乡里人眼中的英雄。虽败尤荣。
《教堂蓝》是一个隐晦的变态心理故事。李梅也许是或者不是那个偷了小卖部本子的贼。作家只是描绘了一个状态,也许一个各方面完全没问题、甚至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的女人,却有着令人不敢想象的往事。偷窃只是一个受过伤的人留在身体上的刺目的癍痕,令人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