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电波》:缔造舞界以柔润刚的现代型传统美感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至今已在全国巡演近两百场,创造出一票难求的舞台艺术佳绩,令人不由思考这一佳绩背后的美学原因是什么?具体而言,这样一部“红色”题材的舞剧,为什么能够深受当代普通观众的倾情喜爱?它到底有什么东西能与他们内心深处的审美与情感诉求豁然贯通?在笔者看来,该剧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坚持形塑上海为代表的现代中国(或“摩登”中国)的地缘美学特征或奇观,同时又自觉传承古典中国传统韵味,从而创造出一种既现代又传统的交融性美学风格。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至今已在全国巡演近两百场,创造出几乎场场爆满、一票难求的舞台艺术佳绩
交融性美质是该剧尤为独特的艺术美学创新点
该剧在叙事上探索了一条以李侠和兰芬夫妻所代表的我方与以柳妮娜为核心的敌方之间紧张缠斗的谍战剧路线,可以让当代观众以强烈的好奇心观看曲折多变的斗智斗勇事迹;同时,又倾力挖掘、建构和展示故事所发生的上海所特有的与现代中国其他地方所不同的独特的地缘美学奇观,从而满足观众对现代型上海之美及其传统风貌的观赏及追慕渴望。
重要的是,该剧将看似不同的两重事物成功地融合成为一个近乎完美的统一体。就前者而言,该剧在谍战剧框架中叙述李侠夫妇从奉命组织家庭到产生真爱情;从以报社为掩护从事谍报工作到与敌特惊险地较量及化险为夷的故事,直到最后为发出重要情报而甘冒被捕风险的结局,都显示了中国现代革命历程特有的刚健风格。而就后者而言,当该剧独出心裁地让上述刚健风格恰恰孕育和发生在现代大都市上海时,这种刚健的东西就同时接受了以黄浦江畔、阴雨、雨伞、弄堂、旗袍、长衫、蒲扇、短凳等为标志的柔婉之地缘风尚的润饰,从而相互交融地生成为一种既刚且柔的现代型传统之美质。
这种交融性美质恰是该剧尤其独特而又动人的艺术美学创新点。从开头的街上雨中黑衣人伞舞,到中段的街头黑衣人群舞,再到最后的黑色伞舞再现,共同渲染出一种革命者在恐怖环境下从事谍报工作的惊心动魄的英雄主义豪情,烘托出男主人公李侠为代表的现代革命者的刚健型人格形象。而兰芬怀抱长衫与李侠的双人舞、兰芬的独舞及蒲扇舞,特别是一群旗袍女性在悠扬婉转的《渔光曲》乐曲中跳起的蒲扇舞、短凳舞,透过她们手持蒲扇、立于短凳之上的优雅柔媚姿态,纵情释放出女性身躯的审美意象表现力,独具匠心地挖掘出江南女性身姿的亭亭玉立、柔情似水、婉转有致、兴味悠长的韵律美,给予李侠为代表的刚健之风有力的浸润,使得男性革命者的刚健之风与女性革命者的柔婉之韵交融成一种刚柔相偕及相济的奇妙意象。
在柔婉之整体氛围中深耕厚植刚健之风
不过,这两种风格的真正交融,虽在前面有逐层铺垫,但直到李侠和兰芬的卧室双人舞才趋于完成和成熟。饶有趣味的是,这段卧室双人舞是以四对李侠与兰芬双人舞的重叠和交融的奇特姿态完成的,显然意在以共时叠现方式浓墨重彩地展示他们夫妻二人相识、相助、相爱和相惜的四个阶段,同前面的旗袍蒲扇舞和短凳舞组合相呼应,共同成为全剧的散发奇异光芒的令人印象尤深的两个精彩段落。观众可以看到,他俩的身体姿态语言之间的交融过程,如何从陌生到熟悉,从相识到相依,从水乳交融到缠绵悱恻和你我难分,共同组合成为一种刚健与柔婉之间相互融合的身体美学奇观。而假如稍稍细细品味的话,会发现这种身体美学奇观能够令人产生出类似于现代版革命“梁祝”的深沉体验。李侠与兰芬之间在共同的革命事业中生成的生离死别、生死相依的战友情和夫妻情,在两位演员的身体语言中释放出“化蝶”般动人心魄的永恒价值和令人回味再三的深长魅力。最后,男女主人公在卧室中的诀别舞,以如胶似漆、生死缠绵、惜别依依的舞姿,仪式般地宣告了上述刚健之风与柔婉之风的最后融合和这种融合之美的终结性闪耀。也就是说,贯通全剧的刚柔对话至此臻于完结。
进一步辨别这种刚柔对话的特点可知,全剧的一种美学追求在于,在柔婉之整体氛围中深耕厚植刚健之风,产生出以柔润刚的独特美学效果。而这种效果既体现鲜明的现代性风貌,又带有历史悠久的古典江南柔婉风韵。这样的表达似在传达一种难以言说之深层余味:上海以它独有的地缘美学奇观而在整个现代中国独树一帜,独放异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该剧完全可以作为蕴藉着现代上海史或上海现代史韵味的城市名片而留在人们的共同记忆中。
当我们在寻找古典型传统如何创造性转化、现代型生活如何创新性发展之时,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已经以其独创的以柔润刚的现代型传统美质而提供了一个可予借鉴的范例。回看该剧的成功经验,有理由静心期待未来有更多这样的艺术佳作乃至真正的艺术高峰之作问世。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