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传记与异质人生
英国作家亚历山大•马斯特斯的第三部传记作品《被搞丢的人生:废料箱里的148本日记》(以下简称《被搞丢的人生》),从两位友人——海岛生态专家理查德、历史学家蒂朵偶然发现了一个装有148本日记的废料箱讲起,详尽地记录了剥开层层掩饰,最终寻访到日记主人的经历。相较于他的前两部传记作品,《被搞丢的人生》的笔法更新奇,叙事也更别致。全书从传记的形式、传主的自我这两个向度上,揭示了传记文体写作的一种新的可能性。
“美国非虚构写作教父”约翰•麦克菲主张,在非虚构作品中采用释义性叙事,也就是在推进故事之前预置一种张弛有度的结构,进而追踪人物或物件以达成对故事线的建构。这种设计,使得素材的组合与过渡十分流畅,可以显著提高作品的可读性,故常被非虚构写作者奉为圭臬。近年来,“非虚构”成为一个热门话题,深度报道、传记文学、口述实录等各种形式层出不穷,但很少有作品能够突破麦克菲的观念。窃以为,《被搞丢的人生》便是其中之一。
阅读一本传统的传记时,读者首先知道的往往是传主是谁,甚至在传记开篇就对传主的成就了然于胸,之后才会逐渐明晰他在人生各个阶段都做过什么。然而,由于马斯特斯对探索传主身份的过程抱有忠实记录的态度,所以在《被搞丢的人生》伊始,即以一种告别传统的方式,宣示了人生复原的开始。在这满溢悬疑色彩的过程中,读者能知道的只是传主做了什么,继而通过不断猜想和推演来还原他的身份。
马斯特斯颠覆性的尝试,使这部传记在情节的跌宕起伏上,丝毫不亚于一本推理小说。他在书中再现了日记中的许多图像,比如传主劳拉的字迹、涂鸦等。这种还原,就像是一位推理小说家为了让读者理解作品中的各种线索而留下的痕迹。事实上,作者也尝试了许多推理小说一般的方法,来建构劳拉人生中多彩的各个侧面。例如,他拜访了图书馆员、笔相学家、私人侦探,甚至利用生理学规律,通过实地调查,将跨越时空的线索相互拼接,希求完整查明并且重新构建起这段属于劳拉的个人史。
这些线索,隐藏于劳拉留下的148本日记之中。马斯特斯将自己与读者置于同一高度,如同一位真正的侦探一般阅读日记,然后不断向读者抛出自己的发现。每一页新日记对于作者来说都是未知的,他无法预测在劳拉的世界里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件。所以,他背离了通常意义上对传记结构的设计,而是放任日记中的故事自由发展。在这一背景下,作者与读者所知相同,始终处于对等的地位,给人以另类的亲切与吸引力。
《被搞丢的人生》的别致,不仅体现在别出心裁的形式上,还蕴藏在传主劳拉的人生中。如果与《倒带人生》(马斯特斯的另一部传记文学)的传主——罪行累累的病态流浪汉斯图尔特相比,劳拉可以说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当作者与她相见时,她看上去只是一个常见的、有着些许神经质的老妇人。但是,在平凡的表面下,潜藏的是一颗异质的心——劳拉的许多行为和经历,都与常人不同。她有着出色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受力,曾经近乎狂热地执着于绘画和小说;她从十二岁起,每天都会拿出一个半小时来写日记……这是现代社会中一个异质的人,甚至可以被贴上“同性恋”等很多标签。
心理治疗师维吉尼亚•萨提亚曾以冰山为喻,来描述个体的“自我”。在她看来,外界可视的行为只是浮在水面之上的一小部分,感受、期待与渴望则隐藏在更深处。透过《被搞丢的人生》的文字,马斯特斯传达给读者的不仅是劳拉的行为。他的目的,更不在于使读者以这些标签来定义劳拉的人生。马斯特斯保持着对个人命运的尊重与敬畏,也因此踏上了寻找传主劳拉的旅途。至此,这部传记脱离了文本的束缚,滑向了对人的内在关系的重新审视。
劳拉是特立独行的,她的日记谈不上是时代的缩影,那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只代表也只属于她自己。在作者确认了劳拉依然在世的可能之后,哲学家吉恩•马里奥告诉他“历史得救了”,这句话颇为意味深长。就马斯特斯而言,他的传记写作走向了终点。这段艰难的再发现过程,最终迎来了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对于劳拉来说,或许也就意味着找回了一段个人史,也就是她遗失的人生与曾经的自己。结尾处,在马斯特斯对劳拉的访谈中,劳拉显现出与她以及日记所不同的平静。她说,现在写日记不再是为了发泄、掩盖或是让躁动的大脑筋疲力尽,只是因为“喜欢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传记写作中,有着不可磨灭的铁律,即永远也无法突破既定的事实。然而,马斯特斯就在这样的限制之下,用《被搞丢的人生》向读者与未来的传记作者们宣告:无论是传记的叙事结构与创作方式,还是对传主自我的深层挖掘,可能性将永远存在。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19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