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砖块
作者自叙
对我来说,科幻小说永恒的魅力,就是创造可能性。当我们设定一个新世界,人的一切都会根据新世界的规则发生改变。在这里重要的是推理,一方面是基于这个新世界规则的推理,另一方面是基于人类永恒人性的理解。人类的永恒人性是一个谜,当我了解和思索得越多,发觉其中奥妙幽微之处就越多。
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开心、积极、正能量呢?负面情绪和能量对人心的意义和作用究竟是什么呢?这是我许久以来感兴趣的问题。我并不认为人对负面情绪只能被动抵御,负面情绪是心底深处的思想家,唯有它们才敏锐地告知我们,到底是哪里值得注意。
人心如此复杂,任何文字都只是切片和隐喻。
周错早上出门之前,总会低头闻一闻窗台上的植物。
植物还没开花,但它的绿色是整个房间最亮眼的颜色。
周错小心翼翼,担心它会变黑。他理智上知道不会,但他还是下意识担心。
他不想回头看房间。整个房间的墙和地板、与墙相连的装饰和桌面都变成了灰黑色,他低下头,只看着自己的脚尖走出了房间,他的鞋踏在地上,像是踏过一片烧过的灰烬。那种灰黑色刺眼,他不想看,闭上眼睛,仿佛被辣椒刺激出眼泪。
在积极城市,所有建筑和家具都能感知人的情绪,只要你接触它们——任何部位——你身体里的情绪因子就会被它们感知,它们就会变颜色。积极情绪是暖色,负面情绪是灰黑色。
再睁开眼,楼道里鲜亮的红色和金色撞了他的瞳孔。
周错打开楼门的一瞬间,迎着阳光,展开了灿烂笑容。
“周错,早上好呀!”楼下卖包子的阿姨特别热情地招呼他,“看到你我就有好运气!我真是太高兴了!”
“阿姨,您的笑容太暖了!如果您的笑容转化为热量,那么整个早晨您蒸包子都不用火了!”周错昂扬地笑着说。
在他们脚下,地面晕染开莲花般的粉彩。
“周错,你真是太有礼貌了,实在是一个好小伙儿!”周错楼下的阿姨经过他们,见到刚刚的一幕,巧笑嫣然地拍着周错的肩膀,让自己身后羞涩的孩子向前站一站,“快跟周错叔叔学习一下,以后也得做给人带来快乐的人!”
“这是我应该做的!”周错说,“我是一只蜜蜂,只愿您的心里开花。”
周错看见孩子向后退了退,脚下的地面隐约有一圈发黑,他有点慌了,连忙单膝跪地,撑住孩子的肩膀,对他说:“你不需要说话,你现在想象就好。想象一个有月亮和发光小船的世界,你坐在小船上,能飞到云层里。”
他微笑着说这些,看到自己和孩子脚边的灰黑色都褪去了。他松了一口气。
站起身,他伸出手指向前方,说:“阿姨,我要先走了!我要去上班,实现我的理想,为人带来快乐!做一个快乐的人,做一个能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是我最大的骄傲!”
头的彩虹色风景,很像明媚天气。屋顶是淡红色,墙壁是橙色,楼梯和窗口是黄色,窗帘是鲜嫩的绿色,整体看上去,像鲜花绿草的阳光野外。小镇的街道变换着绚烂的色彩,随着踏上去的人心情不同,变幻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莹亮颜色。
周错坐车行驶过这一切,心里有点恍惚。他警醒自己不要让出租车外壳变黑,但时不时的内在思绪,常常将他拉出灿烂的画面。
周错二十七岁,还没有过女朋友。他每天一个人上班下班吃饭,即使生了病也没人照顾,但是他努力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忽略这一点,否则无法做好白天的工作。
积极小镇有积极政策:每个人都应该表达积极情绪。快乐、幸福、满意的积极情绪可以感染人,让其他人更积极;而悲伤、痛苦、恐惧、愤怒的消极情绪也可以感染人,让人产生消极的情绪,所以小镇的科学研究系统得出报告结论,只有积极情绪允许展现出来,让情绪材料变得鲜艳是可以的。如果谁的情绪让情绪材料变得灰黑,一旦蔓延开来,影响到其他人,就得把他送去隔离。
周错和他16724个同事一样,都是这个城市的积极心理按摩师,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所有街头巷口和电视节目演播厅,表演开心快乐的片段,让小镇所有人感到开心。周错特别有肢体语言逗乐的天分,对着镜头格外有表现力。虽然他职位低微,但对自己有期许。
办公室里还没有几个人,但是来的人都有一种暖春的气氛。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真好呀!”王洁见到周错,对他说,“你是我们办公室的新星。”
“你也很美。”周错说,“这条裙子把你衬托得像路灯一样明亮温柔。”
他经过一张桌子,两个同事在低头微笑着说话。
“Wesley,你上礼拜查了账户吗?是不是有点不对劲?”Authur和Wesley说。
“别说这个。”Wesley的脸上有一闪即逝的仓皇,但迅速转换为大笑,“我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今天早上刚看的,乐死我了。”
他们的手臂撑在桌子上,桌上的灰白色瞬间变为跳动的金黄色。周错经过他们,对他俩微笑,假装没听见任何事。
周错走到自己的桌旁,刚一坐下,就看到屏幕上的一则弹屏提示:他没有通过初选。
他有点发懵,眼睛像是瞬间蒙上了一层雾,他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又睁开,这一次总算是能定睛看一看了。确实是没有通过初选,原因写得模糊不清,而且充满了奶油糖果的安慰:他的表演很聪明、很有创意、很好笑,但是缺了一些特色,因此没能通过初选。
周错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这个选拔活动是他们公司内部的节目海选,能够通过海选的人可以成为公司重点主推的新星,有希望成为整个积极城市的快乐大使。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一路通关,进入总决选,成为大街小巷屏幕上的新星,他甚至设计了决赛表演的趣味桥段。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连初选都没有通过。
他有点惊恐地发现,他手臂接触的桌面正在变黑,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手臂悬在空中,哪里都不敢接触,但是他屁股和脚下的座椅与地面也在变化。一丝丝,灰色像墨水蔓延。
他弹起来,不敢坐,脚也踮起来,想尽量减少与地面的接触。但是这样又引起周围关注。他知道这样不是办法,还是无论如何必须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又重新坐下,像往常那样,想他喜欢的古诗: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他想象远处的白云山谷,想象白云底下的绿草如茵。想来想去,黑色终于褪去了。
刚稳定了一秒钟,突然屏幕上弹出另一行字:周错,请到总监办公室来一趟。
周错的心咯噔咯噔跳了几下,连忙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敲了敲总监办公室的门。总监办公室里有着最心旷神怡的米黄和新绿颜色,很有自然气息,让人感觉总监的积极情绪满格,很有积极影响力。周错有点自惭形秽,但在脚下地板变灰之前及时止住了这种内疚。他重新整理了一下精神,开口笑道:“总监,您找我啊?我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么荣幸,估计是我昨晚上吃比目鱼带来的幸运。”
总监微笑着儒雅地说:“周错啊,今天你可能收到一个通知,说你没有通过公司初选,你现在还好吧?”
周错笑着说:“看您说的,这是好事儿啊。没有通过初选,我接下来就可以做观众啦,我从小最擅长做观众了,我会一百种啦啦队的本领,保证在现场给选手营造出特棒的气氛。而且我妈说了,我这人从小有一优点,就是越挫越勇,您看我的名字,周错,就是爱出错,越错越神清气爽,越错越喜笑颜开。”
他说着,做了两个滑稽的拍屁股的动作,逗得总监也不由得笑出声。
“周错,你还是很有才华的。”总监慈祥地说,“其实呢,我们这次也还是给你有安排,虽然不是选手,但是这个职责更加光荣一些。下礼拜市长要在全市巡游,看看我们积极城市的快乐面貌,所以从这礼拜开始,就需要各个街口更加色彩斑斓一点。所以我们公司准备派几位亲和力强、幽默感强的心理按摩师,站在街口,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绽放快乐心情。”
“这个使命太了不起了!”周错激昂地答道,“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那就去吧。”总监笑得很满意,“加油哦!我很看好你!”
周错真的觉得内心鼓荡起一阵壮怀激烈的兴奋。这一次,当他走向自己办公桌的时候,第一次踩出双脚赤橙的颜色,发出闪闪亮光。
整个下午,周错都站在街上,用自己的唱歌、跳舞、扮鬼脸、讲笑话和温暖的问候,让每个过路人都露出和煦的笑容。
在他周围,一切颜色都是那么美丽。地面的砖块时而金色橙色闪烁,时而晕染开柔和的玫瑰红。周错在表演的过程中一直用余光扫过地面,每当出现心旷神怡的青草绿的时候,他就格外受到鼓舞。他觉得这些砖块真的不可思议,轻盈的质地和表面的亮泽,像是降临人间显示智慧的神器。
他只有偶尔想到自己的落选和灰黑冷寂的家,才会产生出一丝丝墨汁般的忧郁。但是他决不让这种情绪蔓延,总是及时用一个笑话止住,用鲜艳的红色像瀑布一样冲走一切。
“女士,您知道什么叫刻舟求剑吗?就是我周错见到了像您一样美的女士,要把我自己刻出烙印,只为了求见你一面。一面,此生足矣。”
女士笑得花枝乱颤,地面也蔓延开粉紫色的水波纹。
忽然,周错看见两个同事。他们下班从他所在的街口回家。周错兴冲冲地过去打招呼,但他们没注意到周错就走到前面去了。周错想起来,自己身上还穿着一身一百年前的礼帽和西装,戴了夸张的黑圈眼镜,还贴了两撇小胡子。从外观上,看不出自己是正常的。
他又从他们身后赶了两步,想追上他们,跟他们告别。两位同事在等红灯的路口停下。但就在追到他们身后,没来得及拍他们肩膀的时候,周错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周错,”他听到一个人说,“他是最可惜的。要不是总监小侄女插队,他还是挺有可能入选的。”
周错一愣,手悬在空中。“是啊,”他听到另一个人说,“周错初选时的章鱼舞其实挺有想法的。”
绿灯亮起来,周错犹豫了须臾,两个同事就向前走远了,追不上了。
到了下班的规定时间,周错摘了礼帽,准备回家。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双脚在不由自主带他向办公室方向走去。
他有点恍惚,内心一片空白,也说不上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刷脸进入了办公室。
面对空无一人的硕大房间,他突然一激灵,明白过来一些。周围墙上彩虹一般的颜色,在空寂的环境中仿佛清淡了下去。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突然想进总监办公室去看看。
总监办公室还是像早晨进来时一样和煦。周错想找到任何有关总监侄女的信息,不知道该在哪里下手,有点慌张地翻了翻总监办公桌上的电子纸阅读器,没看出什么端倪。偶然碰了总监桌上的电脑屏,屏幕的智能程序声音响起来:面孔未识别,请输入其他身份验证信息。声音划破寂静的傍晚,把周错吓得几乎惊跳起来,他下意识向后退,退到书架边上,后背碰到书架,在书架上印出一个相当昏黑的背影。他一吓,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没看见任何有关总监侄女的信息。但他看到一个让他忘不掉的画面:总监的书桌下,在一般人看不见的角度,有一个深黑色的脚印,深陷到地下,那么深,那么黑,像是陈年的墨汁深埋在地下。
他呆滞了片刻,落荒而逃。
当天晚上,周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抱着被子,缩在干硬如黑炭的床上,睡不着。他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会有灰黑色的家具,但总监办公室里看见的深黑色脚印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越想越觉得很多事情超出他的思想范围,越想床就越漆黑坚硬。他感觉身体被咯得生疼,最后只好把被子抱到地上躺下。
他打开网络电视,想要解闷,但是屏幕中全是欢腾,跟他的情绪格格不入。有一个女孩在跳积极街舞,另一个屏幕里是两个人在庆祝分手。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甜甜美美蹦来蹦去,吵得周错脑仁疼,也让他找不到共鸣。他一个人窝在被子里,抱着双膝,被子也变成了灰色,缩成小小一团,他冷得发抖,想让被子恢复原样,可是被子怎么都回不去了,他于是更沮丧,情绪更坏,似乎整个房间都缩成水泥了。
他觉得自己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想找人说话,但又完全不敢暴露自己,不敢跟人说。就在他困顿得无法自拔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来。他本不想开门,但谨慎地想了想,还是勉强爬起来,来到门外,发现是他的邻居,王叔。
王叔的手和脸都被一层雾气氤氲遮住了。周错定睛看了,才发现王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水饺,一看就是刚煮出来的。
“今天包饺子包多了。”王叔说,“给你拿一碗来。趁热吃吧。”
“您对我真是太好了,”周错的眼睛被涌起的感动弄得有点湿润,赶忙压下去,“不过,您还是多留一些自己吃吧,别给我这么多。”
“不用,你别管我。”王叔摆摆手,“反正我过两天可能要搬家,家里吃的都得处理,到时候搬不走。家里还有好多呢。”
“搬家?为什么要搬家?”
“这边的房租太贵了。”王叔有一丝无奈,“不过还没定,还要等一些消息。”
当晚,他回屋趁热把饺子吃了,烫口的肉馅在嘴巴里跳舞,醇厚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腾。他感动得无法自拔,心里获得巨大安慰,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他想去给王叔送还碗筷,可是怎么敲门都没有人。第三天清早上班前敲门,也没有人。一连两三天都如此。
周错以为王叔已经搬走了,只感觉没来得及送别,十分遗憾,但直到第四天,见到另一个邻居,才知道王叔因为在马路上跟人发脾气,被带到了情绪拘留所,造砖块。周错大吃一惊,他一直觉得王叔很好脾气,没想到也会被带到情绪拘留所。他连忙打听详情,邻居说,王叔最近可能遇到一些麻烦,情绪一直不太稳定。
周错连忙预约去拘留所看望王叔。他上班都有点恍惚,一下班,连忙跑去情绪拘留所。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去这个传说中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它会在郊外很远很远,就像疗养院,却没想到就在城市边缘,离市中心不过十公里远,外表看上去很像是普通的公园。
“您好,周错先生,”门口的引路机向他打招呼,“欢迎来到积极情绪干预与引导中心。请您严格按地上亮起的发光箭头走,就能见到您想看望的人。请不要走下发光箭头指示的路,在园区内随意行走,否则会有危险。积极情绪中心,你最贴心的人生服务站。”
周错犹豫了一下,问引路机:“什么人会来这个地方?”
引路机说:“让自己的消极情绪影响他人的人。”
“那什么人可以离开呢?”
“能焕发积极情绪示人的人。”
“为什么不能有消极情绪呢?”
“在伟大的积极城市,一切都舒适美好,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积极情绪善意地影响他人,这种情况下,如果随意展示消极情绪,那就是无视他人的伟大努力,给城市搞破坏。”
“你有情绪吗?”周错问引路机,它看上去像一个石柱子。
“我永远积极向上,为人送去温暖,我认为这就是我的情绪。”引路机答道。
周错进入探望室,看到了准时等在探望室里的王叔。王叔由一台巡视机器引导进房间,周错感觉心里有点酸楚,凑近玻璃对王叔说:“王叔您还好吧?”
“还行,还行,没什么。”王叔像是宽慰他,笑了一下。
“在里面都干嘛啊?会有人对您动用什么强制或暴力手段吗?”
“暴力手段倒没有,”王叔摇摇头,“不过也有点强制。在这里吃的睡的还不错,但就是让人劳动,造砖块。……嗯,真的,就是动手捶打,就跟咱们在电视里看到的古代砖窑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是,造的就是咱们这建筑和家具的材料,说是什么新型高分子聚合材料,就是你看到这些……”王叔伸手拍拍面前的桌面,“不过我们造的算是原胚吧,之后据说还会拿去加工厂做成各种各样的造型。”
“这跟改善情绪有什么关系呢?”周错问。他从小就听说情绪拘留所是很可怕的地方,因而也一直规训自己,生怕被抓进去。
“我也说不清楚,”王叔说,“好像听说,这种材料能够感知你血管神经里的不知道什么化学元素,特别灵敏,能帮助你改善情绪。不过我觉得可能也就是简单的体力劳动的作用。原来小时候听我爸说,体力劳动能让人心情舒爽,我当时不信,但这两天过后,我倒确实有一种舒爽的感觉。”
“这么说还好。”周错舒了一口气,“我特别怕你在里面受苦。”
王叔摇摇头:“那倒是没有。就是有点不自由,还是早点出去的好。”
“哦,对了,”周错想起来,“王叔,您是怎么回事?您怎么进来的啊?”
“欠人钱,”王叔说,“没控制住,在街上跟人吵了起来,把整个街口弄黑了。”
“您怎么会欠人钱呢?”
“唉,”王叔叹了口气,“其实我这两年就没有稳定工作,我就找人借钱做了点生意,但……没什么结果。”
周错知道,所谓“没什么结果”,肯定是赔了很多。借钱,多半也是不小的数额。
“但你怎么会没工作呢?”周错问,“您不是公司的创始员工吗?”
王叔说:“创始员工有什么用?老板说你没用了就是没用了。我听说是我们老板前妻的儿子回国了,据说是拿过国际大奖的,顶了我的位置。我这个年纪,再找工作实在是难。”
周错想到自己的经历,也是感同身受,隔着玻璃试图拍一拍王叔的肩膀,但是手接触到玻璃的窗框,把光泽柔亮的窗框直接按出一个黑手印。他像烫了火一样缩回手。
“王叔,我最近跟你一样,”周错也不知怎么着,一时冲动,就把话说了出来,“我也在公司遭遇滑铁卢了。我们公司最近的选拔比赛,我也被顶替下来了。这是我期望了好久好久的机会,如果错失了,不知道又要等多久。我听说是因为总监的小侄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也是跟你一样。王叔,我真特别明白这种感觉。”
周错说着,他胳膊下面撑着的小桌板就开始一点点变灰。这次不是黑色,而是深灰色的氤氲,如同墨汁滴进水里,一丝丝荡漾开去。他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用手抓住了玻璃外框,外框也被手掌按得如斑马斑驳。
周错身边,巡视摄像头的警报开始响起。由于周错和王叔说得投入,两人对身边的警笛声充耳不闻。他俩平时很少这样交流,今天隔着一块玻璃,仿佛反而更为通透,多日心里憋闷的愤懑都相互交流出来,简直太投机。随着颜色越变越深,摄像头的警报也越来越响。
突然,两辆小巡视车从周错背后的小门行驶进来,伸出两个钳子,一左一右夹住周错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周错想挣扎,但钳子越夹越紧。“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周错徒劳地跟两辆小车叫喊着。它们不为所动,又一左一右将周错的腿固定在它们的车身上,然后裹挟着周错向楼道开去。只是这一次,并没有驶向门口,而是驶向楼道深处的一道绿门。周错惊恐地大喊。
“为什么?”周错大叫道,“你们为什么要绑我?”
“因为你展示的消极情绪,超出了正常阈值,进入不健康领域,如果回到社会,会危害他人,因此必须将你隔离治疗。”巡视车不带感情地回答。
当天夜里,周错躺在拘留所的小房间里睡不着。
平心而论,拘留所的小房间并不算艰苦,甚至相比周错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还算相当舒适了。至少这里的床是簇新柔软的,不像周错自己的床,早就变黑变硬,板结成一块了。周错早就想换一张新床,但现在的家具实在是太贵了,他一个月的薪水总共买不了两件家具,很久都没舍得换。在拘留所的小房间里,他算是终于睡到了久违的软床上。
但他就是睡不着。
他特别担心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或者是睡着之后的噩梦里,坏情绪太多,把拘留所的床也变黑,这样或许永远都出不去了。他也担心第二天要开始的捶打砖块的过程,他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体力劳动,会不会是古时候奴隶那样,被机器人的鞭子抽打着工作。他又想到自己和王叔的对话过程,虽然他很懊恼自己没控制情绪,跟王叔一起吐槽,但他内心深处又冥冥感谢这样一个下午,让他知道自己遇到的烦恼也有人跟自己一样。
凌晨,他疲惫而纷繁的大脑终于支撑不住,眼看要进入梦乡,突然,一个闪念划过他的脑海,把他彻底惊醒了:当他从公司下班的时候,公司的电脑还开着,而电脑上,有他试图潜入总监电脑、寻找舞弊证据的记录。
当周错想到这一点,他从床上蹦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从拘留所出去,在大家还没上班之前,把自己电脑上的证据清空,把电脑关闭。
他试图拉门,拉不动,推门也推不动。他试图找到开门的按钮或钥匙,但遍寻了一大圈,还是没有找到。他拉开窗户,发现窗玻璃外面还有加固的栏杆。最终,他在卫生间顶部发现了一个没有护栏遮挡的小天窗,看高度也刚好够一个人爬出去。
他来到楼道里,完全搞不清楚方向。楼道都是一模一样,有多个岔口,仿佛一座迷宫,更让他头晕脑涨。他沿着一条最长的笔直一路向前跑,想跑到尽头的门。但是当他气喘吁吁终于到达的时候,他推开门,却看见自己最不愿意看见的景象:砖窑。
他停下脚步,瞪着寂静中空旷的砖场。砖场空无一人,却好像有无数人声鼎沸。
他情不自禁走了几步,走到边缘的一块劳动场,挥起锤头,捶地上材料池里一堆原料。原料发出一声闷响,触手的感觉有弹性而异常奇特。他忍不住又捶了一下。又捶了一下。他看到材料池里的原料逐渐变得有形。这个过程中,他体验到一种独特的爽快的感觉。他好像把自己长时间以来的不快全都一锤一锤挥了出来。他非常使劲,越用力,越有痛快的体验。锤子底下的材料也非常奇怪,他捶得越猛烈,材料也变得越坚硬成型。很快,材料就跟随着材料池的形状和他的捶打,变成了长方体砖块的形状。
他还想继续捶打,但突然听见警报的声音。他回头看见三辆巡视车的身影,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需要立刻行动。
他跳到离自己最近的窗玻璃跟前,挥起手里砸砖块的大锤,用尽全力向玻璃砸去。一锤下去,就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巨大裂痕。他用余光判断巡视车,又使尽全身力气继续砸窗户。三锤之后,玻璃碎裂,他清除了一些碎玻璃,然后在巡视车抓住他之前几秒,翻身到了玻璃窗外。他的身体被碎玻璃刮出了伤痕,但巡视车的钳子没有抓住他的手臂。
园区的警报都响起来。周错沿着窗台边的排水管向下滑了一段,就双眼一闭跳向地面。双腿着地之后,又全身就地滚了几圈,才爬起身向前跑。右脚脚踝在落地时有一点扭伤,但不算严重,他拖着腿全力向园区外面奔跑。脚踝的隐痛和身体的玻璃刮伤,让他忍得辛苦,心底的紧张和恐慌也在放大,所到之处,地面踩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脚印。
园区的大门闭锁,而身后的巡视车又越来越近。周错看看身前的大门,又看看巡视车,退无可退,就站在大门前迎接巡视车的到来。就在巡视车离他只有一米左右时,他闪开身,跳到一侧,又从后侧方跳上巡视车,双手紧抓住巡视车两条长长的铁钳手臂。不出他所料,当巡视车朝向园区大门驶去的时候,大门识别了巡视车,无声敞开。
周错身后,另外两辆巡视车一直在追。周错不敢跳车,只好按键,把自己依附的巡视车改成手动操作,控制着方向一路向前。约莫两三公里,就看见了车流熙攘的城市街道。
拐上城市街道之后,身后的两辆巡视车消失了。周错松了一口气,想找一个没有人注意的地方弃车而逃。
周错拐向一个小的岔路,在一座巨大的工地旁。他怎么都没法让巡视车停下,只得来回拍击巡视车的控制键,最后没办法,只好跳下车,想让巡视车撞到旁边的墙上,自行停下。
谁知道,这座工地的墙,只是临时搭建的隔离,并不稳固,全金属制的巡视车撞上去,竟然使得相当一段墙塌了下去。墙砖碰倒了旁边刚刚支起来的一根支架杆,还未完成,相当不牢固。
支架杆向旁边一张放食物的桌子倒过去,周错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抱住倒下的支架杆,他被支架杆的动量冲击,踉跄着坐到地上,但支架杆从餐桌旁边生生擦过,最终搭在旁边的吊车架上,没有造成损失。
周错长出一口气。但就在他放下心,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他带着惊恐地发现,他死死抱住的支架杆上,出现了巨大的一团黑影,并且以飞快的速度向周边扩散。
他或许是经历了整个凌晨的惊慌失措,从而忽略了自己情绪上的巨大起伏。他忘记了自己的惊恐、担忧、压抑和愤怒,都积攒在他胸中,在奔跑逃窜的过程中也不曾释放,此时此刻,当他紧紧抱住支架杆,所有的一切情绪像是洪水得到了突然的倾泻通道,一瞬间开始外溢奔逃。只用几秒钟,他的情绪就把支架杆染黑了。
这还不是结束。支架杆的黑色搭在吊车架上,吊车架也开始变黑。周错以前也见过黑色蔓延,但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快速的蔓延。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来不及思考和反应。工地上的人听闻声响,开始向此聚集。他们看到变黑的支架杆和正在发黑的吊车架,发出了“哦,天哪——”的惊慌呼叫。一群人一拥而上试图扶起支架杆,或者控制吊车架,但这种措手不及的惊慌失措,使得吊车架的黑色愈发加深。吊车司机赶来了,他想把吊车架转向,但恰好有一群人往另一个方向拖拽。轰隆一声,吊车架向工地的建筑倒下。
这一倒不要紧,刚建起来一半的高楼,直接有半面墙被撞塌。人们惊愕地发现,高楼的墙内,竟然整面墙的内芯都是黑色的。楼体全是用积极材料建成的,而每一块积极砖块内,都藏着深黑色的内芯。一地破碎的砖块,每块都有黑色核心。
工地上的人们惊呆了。他们一直在建造晶莹美丽的高楼,所有积极砖块都有莹亮的外观,随着人们的激昂和骄傲,高楼的外观总会幻化出七彩光辉。建筑师和工人一直在建造高楼,但从未击穿积极砖块的核心。
看见这一点,所有人都感觉到震惊、恐慌,黑色在眼前蔓延,也在许多人内心中蔓延。恐慌催生恐慌,当人们看见大片蔓延开的黑色,心里埋藏的压抑释放出来,隐藏的负面情绪快速蔓延。一会儿工夫,就从工地出发,蔓延到街头。
整个城市都在变黑。从一座楼到一座楼。楼面上光鲜亮丽的色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砖块由内而外释放出的灰黑色,还有复杂的幽暗纹路。路人看到这铺天盖地的黑,引起更大范围的恐慌和情绪释放。城市开始瘫痪。
城市大脑接收到信号,开始从智能设备中提前设定的积极程序,播放出积极音乐和画面,音乐响起的地方,转回五彩颜色,但是旁边有冲过来的恐慌逃散人群,又让城市街道的地面转回黑灰色。城市就像雨后水坑一样,深黑色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油彩,不断浮动。然而,这是杯水车薪,无法阻挡恐慌和负面情绪充斥的民众陷入奔跑。而悲观情绪还在不断传染。最终,人群被恐慌尖叫充斥,整个城市在混乱中变成黑色萎缩的建筑集合体。
整个过程中,周错目瞪口呆。他一方面震惊于每一块砖内在的黑色芯,另一方面震惊于自己偶然失误引发的如此重大的城市动乱。他看到整座城市在自己眼前变黑、混乱、倾覆,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深刻的自责将他裹挟,他拼命想冲出重围,挽救局面。
他冲上街头,大喊:“请冷静!请冷静!”又试图站在十字路口,表演他平时习惯的演出。他讲笑话,扮演小丑,可完全是徒劳的,没有人还在这一刻有心观赏。
他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一个哭泣的女孩。女孩被人群挤掉了自己的娃娃,娃娃在泥里,被很多人踩了很多脚印。女孩大哭着,想要去捡,捡不到,只能看着娃娃被踩,痛苦钻心。周错扒开所有人,钻到人群脚下,用自己的后背护住娃娃,被踩了好几脚,最终捡回娃娃,送到小女孩手里。
“娃娃回来了。”他对小女孩说,“她只是去找宝藏了。她去了火山口找宝藏,所以才会一身泥灰。”
“真的吗?”小女孩揉揉眼睛,止住了眼泪,又吸了吸鼻涕。
“真的。真的。”周错说,“你听,她在说:嘿,我找到了火山口里晶莹璀璨的宝石,在最深的熔岩里,才能酝酿最璀璨的宝石。你看,宝石在发亮呢。”
周错说着,摊开娃娃的手心。小女孩就像看到真的宝石一样,开心地笑了,说:“真的,我看见了!”
在他们脚下,街心荡漾开一抹彩虹,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眼五彩清泉。
作者简介
郝景芳,科幻小说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生于一九八四》、科幻小说集《人之彼岸》,凭借《北京折叠》获第74届雨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