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行者》:穿过时代大雾的他们,能否穿过莫比乌斯环
读路内的《雾行者》,有时读得很快,有时读得很慢。岁月蹉跎,路内那种酷酷的残酷青春代言人的劲儿却一点不减,很奇怪我看《雾行者》的时候,李沧东的那部韩国电影《燃烧》的镜头会从《雾行者》的边缘,像弹幕一般弹出来。
经历了近50万字的枪林弹雨凄风苦雨暴雪酷热之后,我们的两位草莽英雄兼文学青年的主人公,一个说要去南半球看麦哲伦星云,一个要去珠峰大本营。如果你不从第一页看,而是忽然翻到小说的第四章结尾和第五章结尾,你或许会以为自己打开的是一部王家卫导演的《春光乍泄》的姐妹篇,或是一部又始终在路上又爱谈点哲学或玄学的凯鲁亚克小说。
但这是念念不忘过去中国的某个十年的路内小说,你知道,不会那么简单。《雾行者》中明确标注了1999-2008年的中国十年,我们早已知道,作家路内既不想重复王家卫也不想重复凯鲁亚克,近50万字的《雾行者》本身就是一场大雾弥漫。
小说结束,雾色依然浓重,并没有散去,我们依稀还见到几个时间里(1999-2008)的雾中人,他们远去,又像幻影那样不曾离去。
在家中的一角读这近50万字的小说,感受很离奇,只要你在中国,在路内小说的地理疆域范围内,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当局外人,所以读这部《雾行者》,与关注全球每天的疫情动态,看各种或公或私的文字交叉进行,而情绪却非常一致。也就是说,这部小说正贴合当下的我的心境:倒不是说因为《雾行者》写到了SARS肆虐的2003年,而是我在书里书外都感受到了浩大的荒凉与浩大的迷雾,无论曾经体面与否,衣冠楚楚与否,现在我们自己就是这浩浩荡荡的迷雾中行进的人群,我们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是文明社会亦或野蛮丛林。不知何处是起点,何处是终点。书中的铁井镇或傻子镇,也随时都可能变幻成另一张面孔,变幻成卡夫卡的那座寓言“城堡”。
在《雾行者》中,形形色色的人们还不太老,哪怕穷途末路也还有亡命天涯的力气,他们一会儿聚合,一会儿离散,像聚拢或被时代的大风吹散的雾气,他们卑微,如草芥如蝼蚁,他们都有一个身份:边缘人。他们四海为家或如丧家狗,小说中极少几处家庭场景的笔墨,透出压抑的气息:一处是男主人公之一的端木云的傻子镇姐姐家,空气里弥漫着愚昧和野蛮贫穷导致的不祥和死亡;另一处是男主人公周劭家,一个不快乐的童年、父亲早逝母子决裂构成的原生家庭,最后母子相见,依然是冷漠与撕裂与彼此的永不原谅。
离开家的人们,永远在路上。借用端木云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姑娘(三陪女)的一句话,路内说出了江湖儿女群体的生存状态。姑娘说,她可以在任意一个不知名的车站跳下火车,就像命运把她安排在任意年代活着,这就是她的人生写照。
我还记住了小说中的另一句话:这鬼地方看上去就像要集体发疯的样子。
路内作为小说家,很懂得给在雾中寻找阅读之匙的读者们点拨那么一下,同时也让小说中所有的离奇故事有了一种“合法化”。
第一句话。他借主人公周劭的话说:外仓管理员是会有奇遇的。
第二句话,他借另一名亡命天涯的仓库管理员林杰之口说:江湖儿女,萍水相逢,将来再见。
正是这两句话,带我们跟着不同主人公(但都是外仓管理员)的视角,吞吐下1999年至2008年《雾行者》流动中国地图中发生的全部苍生故事。同时,在相对独立的五个章节中,我们看到同样一拨江湖儿女的相逢、重逢、悲欢。兜兜转转十年,他们不变的底色,依然是:徘徊在主流与边缘之间的灰色地带,依旧是,苍凉凌厉无边。
恰好两年前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火腿》,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一位在出走投奔香港生父之前,没什么存在感的大企业管仓库女孩。一翻开路内的这部小说,仓库管理员的故事马上勾起了我隐秘的好奇心。路内会不会期待这样一类读者成为《雾行者》的理想读者呢?——他们,没有任何江湖经验的,从未接触过江湖边缘人,他们生活在斯文和有秩序感的社会环境中,可能上进,可以无聊,可能猥琐,但不会有爆头切手亡命天涯的真实人生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他们只有在岩井俊二的电影《燕尾蝶》或已经去世的那位文艺青年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中迎面遇上这样陌生的边缘生活,这一类读者,会如何看待路内讲述的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些人的疯狂?
我甚至有些八卦地想,路内在出道成为比小说中的端木云成功得多的小说家之前,是否也有过一些或有趣或黑暗料理或危险的江湖遭遇?因为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任性的,不管读者情绪的路内,他给你递支烟(抽烟有害健康),就拉着你拼命跟你谈文学,那架势也有点疯狂和一厢情愿,小说起码有几万字的内容,是通过为数不少的文学青年谈论文学,在各种荒腔走板的地方,比如大货车上、破烂出租房、苍蝇馆子里谈论文学,谈论文学时,所有的“他们”,仿佛立刻异化为另一个“分身”飞升而上,变得雅致起来。最后,读完文学青年们从大谈文学作品到大谈电影,我会心地笑了:这不正是路内自己的轨迹吗?就好像小说作者在严肃之余,调皮地跟观众们来了个互动,这个互动又是在他喜欢的摇滚现场,还挺燃的。
从1999年到2008年,文学正从“中心”走向“边缘”,也可以说是文学从开始衰落走向更加衰落的时代。但路内不管,因为文学关乎他小说中的诸多“戏中戏”,他可不想简单地讲一个江湖故事,那样的江湖故事贾樟柯早已讲过,也许他再看都会打哈欠。利用“文学”这个道具,他在《雾行者》这部小说中又套了好几部小说,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小说中的小说”,是主人公端木云惟一出自版的短篇小说集《逆戟鲸那时还年轻》,还有其他好几个类科幻题材的小说,是书中相关人物所写,“小说中的小说”作为书中主要人物命运的延伸、暗喻或寓言等等,读透这些“戏中戏”文字,才能解开路内给读者设置的“达芬奇密码”。
但我仍然因为这个部分替路内担忧,部分读者或许会因为感冒无边无际地谈“文学”而逃跑。路内小说中的“文学”部分,颇像一次大规模的“夹带私货”,他想要在《雾行者》中,完成一次自己漫长的野草一般生长的文学青年生涯的清算否?他写这个部分,是为了向过去的文学青年路内告别否?如果去掉这个令人想起波拉尼奥小说《2666》的部分,整个小说是不是将紧凑得多?
从不断删减到12万字的极简主义的骨感的《慈悲》,到这部不断增加维度,加料、延伸、溢出,编织成博尔赫斯的迷宫般气质的丰满的《雾行者》,路内又一次来了个大转身,昭示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的不可捉摸。
读到500页左右时,我有一种窒息感,不得不停下来,去厨房洗一下菜,回到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洗菜的时候,回想我为什么会有窒息感,或许是因为,路内的雾行者们,他们只是在时间里往前走了,他们的命运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这是希望还是踏空,或许每一位读者自有答案。你不能苛求路内给你一个温暖的甜的小说结局,据说此人一直讨厌这样,认为那是一种乏力的令人憎恶的“恶趣味”。
说到这里我好像仍意犹未尽,那么接着再扯淡几句。
路内的小说里,有许多的“异度空间”。暴雪,酷热,非典疫情,后现代荒诞意味的巨大仓库,还有跟人祭有关的凶庙,这些江湖多险恶,江湖里又有“异度空间”,也给了人性最大的展示。
“异质人群”,即小说中带有浪漫色彩的称呼:江湖儿女。路内《雾行者》中,提取了1999年至2008年中国打工者群体中,不太沉默、不太认命的那一小撮。他们从“良民”坠入成为“社会垃圾”,成为“假人”,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欲望。哪怕小说中仿佛十恶不赦的保安杨雄,也曾有过帮助陌生人的善举。因受欺压杀了杨雄亡命天涯的重庆“棒棒”男孩,他的悲剧命运更令人一掬同情之泪。路内有一处神来之笔:一群热爱足球的打工仔,在尘土飞场的废弃场地上戴着口罩踢球,其中跑得最快的,就是这位因为当苦力年纪很轻就已小腿静脉曲张的重庆“棒棒”,何等的荒诞、辛酸,又泪中带笑的飞扬。
作家假装冷漠地在写这几十万字,可就这一处,就透露了作者对打工阶层和底层平民深切的悲悯。可是作者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会好吗?所以,他只能让为了弟弟上大学而被迫出嫁傻子镇的姐姐端木芳白白死了。
他带着对底层命运的追问,一路从城市、城郊结合部、小镇,追问到了贫穷愚昧又正在受盘剥中的乡村。由乡到城,或由城到乡,也正是一场时代大雾行进的气象路线图。
如果给路内的“底层社会”画个圈,你会发现,在这个圈中,不仅有工厂打工仔,货车司机、路边店及色情服务业从业者,还要加上扩招后“毕业即失业”的寒门出身的普通大学毕业生,他们也同样是天涯沦落人。小说中的不少人物,如周劭、林杰等,尽管曾经有梦想,却都是上了大学依然实现不了阶层跨越,在灰色地带徘徊又无力回归“主流社会”的边缘人。
可以说,这是一部远离主流社会的“边缘人”大集结之作,然,他们是否吻合加缪所述的“局外人”定义呢?
路内或许想写一部中国版的《局外人》,但与加缪笔下不同的是,路内笔下的中国打工者基数,随着城镇化运动,在当下中国太庞大了,他们并非真正身处“局外”,也没有将自己置于“局外人”的自觉性,恰恰他们是中国GDP宏观数字背后的那些微小的生命细胞。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几乎没有话语权,一旦打破沉默而发声,往往就成了小说中的“边缘人群”,不然,他们的沉默很少被人看到。就像小说中的“美仙建材公司”,给工人们准备的直饮机喝了水要拉肚子,但没有一个人说出真相,打工者们只是不再喝水。一旦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沉默的大多数”中,就有一些会变成“异质人群”。
看《雾行者》结构,整个小说的五个章节,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分岔、折叠、回旋,却似乎仍在原地打转。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们,他们在庞杂的中国大地上行走,在荆棘丛林与大雾中艰难穿行,看不到尽头,他们突围了吗?这个残忍的作家,只在第四章和第五章的结尾处,通过2007和2008的两位主人公端木云和周劭,给出一个开放式结局。这是希望吗,或许每一位读者自有答案。
最后我要说,哪怕是这样一部从头到尾不肯给读者发一粒糖的小说,依然有一位路内式的“光之女神”,在《雾行者》中,她的名字叫辛未来,是周劭的前女友,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路内对“光明女神”类型女性一贯的痴情。悲情的端木姐姐令人心碎,而辛未来是否代表举着火把在雾中引领人们前进的女神?作为一名女性读者,我特别喜欢路内这位70后男作家对女性人物的处理,小说中几十位女性出场,影影绰绰,在近中远三种镜头中,每一位女性,从文学女青年到路边店性工作者,都得到了男作家之笔的尊重,在她们的生命图像显示时刻,不曾被扭曲,这也是十分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