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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东诗歌:被压抑与被毁损的现代生命体验

时间:2020-04-14 09:23:24 来源: 《阿来研究》 作者:蒋林欣 

  王学东是川籍青年学者和文艺评论家,近年来一直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特别是在诗歌研究领域取得了较为丰富的成果。实际上,他是双栖型学者,早在进入学术研究之前的很多年里,他就开始了现代诗歌写作实践,在乡镇教中学期间他“拥有了四本厚厚的个人诗集”。正是那份对诗歌的热情与执着,让他一步步走上了研究之路,诗歌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从事学术研究之余,他仍然坚持诗歌写作,其诗作时常见诸各大报刊,作为“非非主义”成员而亮相诗歌界。最近,由龚学敏主编的“星•诗文丛”首次出版了王学东的诗集《现代诗歌机器》",其中收录了他1997至2017年的代表诗作。通过此诗集,我们得以较为系统地阅读、研究他的诗歌。

一、诗与思:作为学者的诗人

  翻阅《现代诗歌机器》,一股浓郁的现代感迎面而来:现代的语言、现代的情绪、现代的景观、现代的人生,弥漫在几乎所有的诗行中。在以往的阅读经验里,即便是最杰出的诗人,第一部诗集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早期写作的青春骚动、闺阁情怀,或者校园诗歌的青涩,或者“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幼稚病,以至成名成家之后常常“悔其少作”。王学东的这些诗歌虽然时间跨越20年,题材丰富多样,有都市景观、青春爱情、历史文化、日常生活、个体反思等,但总体上诗艺水平整齐,风格较为统一,一出手便表现得比较成熟。在他的诗中,我们明显能够感受到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人及“新感觉派”小说家的“现代情绪”“现代摩登”“都市风景线”,可以读到像台湾诗人瘂弦《上校》和“莽汉主义”诗人韩东《大雁塔》那样的解构意味,也可以看到“非非主义”所主张的“非崇高”“红色写作”的倾向。个体生命体验、主体存在之思是其诗歌的显性主题,压抑、病态、残缺、荒芜等种种现代体验都在诗里频频流动,几乎渗透各种题材,展现了一幕幕现代景观与繁复情绪。

  王学东开始写作这些诗歌的时候正值青年,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而他的诗却呈现出冷峻、老成的气质,这主要与他所经历的正规学术训练有关,在长期的研究积累让他知道什么是现代诗歌。他的诗歌风格与他的相关研究、诗歌主张、理论认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公开发表的诗歌论著主要有《作为生命存在的诗歌》《新的情绪、新的空间与新的道路——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四川诗歌》,以及本诗集的自序《我和诗与思》,还有对龚学敏、蒋蓝、周亚平等诗人诗作的评论。比如,面对纷繁复杂、有着多维阐释向度的“第三代诗歌”,王学东的切入点是:“从‘作为生命存在的诗歌’这一诗学概念出发,以‘对自我的把捉’为核心来研究第三代诗歌……重建新诗的历史,对‘新诗是什么’这一问题做出一个自我解答。”他认为改革开放以来四川诗歌为中国现代诗歌发展创造了新质,构筑了灿烂而独特的现代“新情绪”“新空间”。他对现代新诗的理解是:“与古典诗歌相异的表达意象、表达内容和表现方式……将对‘人’的思考推向纵深”“现代诗人寻求个体的意义就必须有个体之思,并进入到个体最本身的生活状态中从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生命存在”“现代情绪”“个体之思”是王学东论诗评诗的关键词,以“我”为主体的“诗”与“思”是他的志业,也是我们解读他诗歌的关键。

  不管何种题材,都贯穿着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对自我主体的存在之思,大多数诗作中均出现了主体“我”,特别是《罪己诏》(组诗)共23首,集中抒写自我的现代体验,“我像阴天或者雨天的太阳一样悄悄走过城市/像压抑着茂盛的树木的阴影/像把年月催老的皱纹/长时间用脚步测量着死亡大衣的尺寸”(《沉闷诏书》)现代都市空间中的“我”像阴雨天的太阳、像阴影、像皱纹,这些意象都是沉闷、阴郁、衰老、死亡的象征,是被压抑、被毁损的“我”,“我”是一种被异化的存在。

二、成都印象:被异化的现代都市景观

  成都自古是诗歌之都,诗意成都源远流长,历代巴蜀诗人或入蜀诗人的诗歌地理版图中都少不了“成都”这一文化地理空间。到了现当代,成都依然是诗人云集之地,成都这座城市是他们的重要题材,例如当下著名诗人梁平、龚学敏等都有不少写成都的诗作。但同一文化地理空间在不同诗人的笔下会呈现不同的面貌。梁平擅于发掘、展现成都历史文化的变迁与失落,其诗可称为“文化诗歌)龚学敏的成都诗,有历史,有现代,更擅长对诗歌语言的把握。成都是王学东最主要的诗歌地理空间,他的大部分诗歌都书写在成都这一都市空间中的现代体验,展示了一系列现代成都景观,如《一个人的成都》(组诗)共21首,对成都标志性文化地理空间的现代场景进行了生动展示,有天府广场、锦里、望江楼、金沙遗址等文化地标,有火车北站、人民南路、九眼桥等交通地标,有春熙路、九龙等商业地标,等等。王学东着力展现的是成都的现代色彩,在他笔下,成都的面貌中,更多的是现代之“恶”,比如这首《九眼桥》:

  站在大地赠送河水和疼痛的桥头

  抬头第一眼就看见香格里拉酒店漂满欲望的酒杯

  和堆积着高贵与金钱的中海国际社区

  第二眼看见熊猫被风吹动的影子和河水流滿了千年

  第三眼看到无数的脚印和背影沉重而冰冷

  第四眼看到桥下石墩上摆着劣质产品的地摊不断弥漫

  第五眼看到办假证和买二手自行车的人群在交易

  第六眼看到汽车的尾气排放出了疲惫强大的翅膀

  第七眼看到行人凝视银行中尖锐的数字的光芒

  第八眼看到宁静的茶铺和灼热的酒吧继续涨潮

  最后我的眼睛全部恶化

  九眼桥古称洪济桥,有着四百年历史,曾经是成都的文化地标和交通要道。九眼桥附近是一个繁华的水运码头,过去人们经水路出成都到重庆,就是从这里登船启程的,回成都也要到这里停靠。而王学东所写的是2001年建成的新九眼桥。他并没有追溯九眼桥的悠久历史,诗中除了那流淌了千年的锦江水能给我们些许文化追怀之外,主要是“香格里拉酒店漂满欲望的酒杯”“堆积着高贵与金钱的中海国际社区”“摆着劣质产品的地摊”“办假证和买二手自行车的人群”“汽车的尾气”“银行中尖锐的数字的光芒”等。五星级酒店、高档楼盘、银行等都是现代化的产物,是资本与商业的膨胀;摆着劣质产品的地摊、办假证、二手自行车(其中有不少是偷盗来的),是诚信、道德的沦丧;汽车的尾气是现代化产生的“垃圾)桥上来往的行人“背影沉重而冰冷”,其生存状态是压抑而冷漠的——九眼桥已经成为现代都市之“恶”的集中表现之地,日常行走在九眼桥及周边的人对此能感同身受。“办证办证!”“买车买车!”的声音冲击着耳膜,那种“恶”的气味蔓延在整个九眼桥。因此,“最后我的眼睛全部恶化”,根本没法再看“第九眼”了,表达出诗人无比厌恶的情绪。梁平、龚学敏、杨然等都有同题诗歌《九眼桥》,但风格有明显差异,比如梁平就是从古代写到当下,“第九只眼在明朝”。对于成都书写,当下诗歌主要有两种模式,一是挖掘历史文化,二是深入现代生活,王学东属于后者,侧重当下场景与生命感受,具有一定的独特性。

  王学东的成都诗很自然地让人想到现代派诗歌。现代派诗歌鼻祖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即写城市的种种病态,如醉汉、妓女、吸毒者等现代都市“恶之花”。王学东笔下的成都印象是:“广告牌依旧缠绕着艳丽的冷漠/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只有不断的谎言弥漫/喷水池盛开着千年不变的阴谋、贪婪和自私/在这堆积陈列着狡诈和痛苦的仓库和海港”(《天府广场》);“一次次的诱惑诠释着物种的灭绝和心的崩溃/广告的呼啸代替了他身体的大海和森林/只有人体模特和诱惑陈列在被阻挡的橱窗内”(《春熙路》);“收购过期药品的小商店覆盖着他的饭碗/办假证的广告和治疗性病的广告交替重复/红绿灯阻挡着他身体的失望和摇晃/明星们又在广告牌上重复着训练已久的微笑”(《华西医院》);“桌子上不知道谁吃剩下的方便面/漂浮着红色的辣椒和冻腻了的牛油/城市口袋中大把的孤独如叮当的镍币”(《人民南路》)等等,不胜枚举。这些“成都印象”总是充斥着广告牌、办假证、肉欲膨胀、物欲横流、垃圾遍布等现代都市异化即景,不再是“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诗意田园。在这样的城市文化地理空间中,诗人所体验到的是谎言、冰冷、失望、孤独,“他所有的手和眼睛在公交车和黄昏中淹没/他发来的短信中有着空虚的远方和忙碌”(《没有个性的成都》)在他的诗中,我们总会看到一个患有现代都市病的人在各种空间中彷徨,在没有个性的都市中沦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三、回归平常:对历史文化的解构

  对历史文化的书写是诗歌常见的题材,特别是近年来在各种文化热的潮流中,文学家们从各个层面对民族的、地方的历史文化进行了充分的发掘和表现。王学东的诗歌也有不少此类题材,但他的侧重点不在于阐释历史文化的丰富性,也不在于重构历史文化的经典与崇高,而是在现代生命体验中不断解构历史文化,回归当下与平常,《利维坦机器》《宣慰司机器》《绿度母机器》等都采用这种写作模式。如《绿度母机器》:

  看完绿度母后,太累了,确实需要休息。

  准备了六年多的时间,但我依然不认识博物馆,

  也不知道陶艺的细节。

  让鳄鱼也变成绿色,坐上小汽车,

  这样就能躲过上班高峰期。

  但您说,我已经吃了很多的绿色药片,

  心情也没有好起来。

  很羡慕他那么多的手,可以用于敲打键盘,

  也可以坚定地指向天空。

  ……

  随着文化事业的繁荣、公共文化服务的完善、文化旅游业的持续发展,参观文化馆、博物馆已经成为十分普遍的行为。诗人们更是热衷于到这些地方寻找灵感,发思古之幽情,大写特写其深厚的文化意蕴。如果是其他诗人,在博物馆参观了绿度母之后,可能会诗兴勃发,极力描写绿度母所代表的特色民族文化和宗教文化,并在新的时代环境中做出新的阐释。但王学东的写作显然不是这样,“太累了,确实需要休息”,这样的感受简直不像一个诗人应有的状态。太累,可能是因为人多拥挤,但更可能的是因为参观者“我”正处于病态当中,“绿色药片”“安眠药”等时常伴随着“我”,“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成为害群之马”,“我”已经沉沦,彻底丧失了感受历史文化的能力与激情。虽然“我”也“准备了六年多”,但“依然不认识博物馆”“不知道陶艺的细节”,这些与“我”的生存并没有多么紧要的关系。“我”看到绿度母,羡慕的是他有那么多手可以用来敲打键盘,这才是“我”所感受到的绿度母的一种重要意义。“分身乏术”不正是现代人快节奏、高强度工作生活状态下的无奈的感叹吗?所谓的历史文化已经在现代的挤压下逐渐荒芜。

  此外,对家族文化的书写也体现了王学东诗歌的文化解构。一般来说,对家族文化的写作常常会偏向歌功颂德,塑造光辉的、高尚的祖先形象,将祖先神化,因此在中国文学中出现了众多的祖先传奇。但王学东的诗歌不同,他将家族先辈们还原成一个个普通的、平凡的、渺小的,甚至庸俗的人。《王氏家谱》(组诗)写道:“但此后这个家族没有出现过名人、伟人/也没有参与过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本家谱就只是记载下来了这个家族的/一大串名字”,然而这一大串名字还残缺不全,有的名字中还用“X”代替。比如写“我的十三世先祖”王在X:“在这本家谱中/在这个宇宙中/你的出生年月/无/你的出生地点/无/你的大婚时间/无……关于你的一切/全无记载”。这位先祖名字不全,一切记载均无,在整个宇宙中,甚至在王氏家谱中,他都是极其普通的一个,时间、空间的浩渺无根与作为个体的人的渺小形成了鲜明对照。又比如写“我的十二世先祖王应X”:“你的母亲肯定没有吃过一只怪蛋/也没有踩到一个大脚印的奇遇/就怀上了你/更不可能梦到一条龙后怀上你/……你肯定刚好十月左右出生/不会是怀胎一年更不会是十年八年的”。熟悉中国文化的读者一看到这几句就会明白,甚至会心一笑,诗人解构了一系列关于帝王将相、奇人异士的出生神话,这位先祖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他的出生当然也很普通,没有那些“神迹”的兆示。诗人在写祖先时,并不避讳其中的某些庸俗行为,如写“我的七世先祖”王元X:“你分家时对父母的恨/为了家里的一个古董的归属/而兄弟反目/以至于你将父母赶出家门/此时,这个世界/只有你留下来的阴险残忍、自私毒辣/正在疯狂涨价”。“为亲者讳”是我们的文化传统,诗人要走出这个传统,把家族文化中的阴暗面和痛楚展示给人看,是需要勇气的。王学东在《王氏家谱》的《尾声》中写道:

  走向王氏家谱就是走向1洞

  翻开王氏家谱就是打开一张一张的虚无

  阅读王氏家谱就是见证死亡的胜利

  ……

  在倍大的时间和空间之中

  这本家谱是我存在的唯一见证

  他们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我的命运也终将只是他们的一种重复

  再重复

  王学东走出传统写作的窠臼,认为家谱意味着空洞、虚无、死亡,虽然家谱还会继续延续下去,但它依然会被遗忘,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我”的命运也将如此,也可能会被后代这样书写:姓名残缺,没有相关信息,平凡甚至平庸……就像家谱中的这些先祖一样毫无传奇色彩。从时空中来观照个体的命运难免充满了悲剧意识,但这也是对生命存在之思的一种回应。

四、介入现实:现代日常生活速写

  在王学东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对现代日常生活碎片的速写,颇有“新写实”的意味,如《如是我闻》(组诗)中写:“但在黑夜中,我还得坐办公室,/灭火,写材料,/阅读长长的新闻和文件,/我一直不够少”(《黑夜经》)。在黑夜中坐办公室加班,写各种各样的材料,阅读新闻,处理文件,这些都是现代人、当下工薪阶层的日常生活状态,诗人写得如此朴实又如此真实,主要源于对现代生活的切身体验。又如《育儿经》中写道:

  教育孩子一定要有完整的经验,

  但她说:“你真的不行,什么都不行。”

  因为小学时候的同桌,

  已经让我爱上了学校和学生。

  该如何去建立一个正确的培养方式呢?

  我此时用心在小丑一样的教材上施展暴力,

  割开公主的裙子,

  让王子生活在共和国,

  思考童话的意识形态,研究社会主义,

  这些我都无法演绎给孩子们看。

  这一日常生活的片段写得非常生动。养育孩子是不少中年人都在经历的生活。诗人写到教育孩子过程中的种种无奈:初次为人父母,经验缺乏,意见分歧甚至争吵都是常态。“我”虽然受过高等教育,拥有较为系统的知识和高深的理论,并从事教育行业,但在教育孩子的实际行动中往往不知所措。怎样才能将自己的知识有效地传达给懵懂的小孩,这是长期困扰年轻父母的一大难题。

  除了这些直接描写现代日常生活的诗歌之外,在王学东的诗歌中我们常常会看见琐碎的日常生活前来打扰,那些生活碎片总是突如其来,具有一种荒诞的穿越感,比如《商籁体机器》:

  在星期五的早上,有一个冗美的时刻,

  那就是忽然想起诗歌还没有写完。

  “吃饭了!”活下去很要紧,至于诗歌,

  是的,这种事情应该上报和注册。

  王学东把诗人比作“商籁体机器”,但这个机器的运转非常不顺,这个写诗的机器“他”,不断地被日常琐事打扰,早上想起还没写完的诗歌,灵感闪现,正是一个美好的属于诗的时刻,但是突然一句“吃饭了!”就搅散了一切。吃饭至关重要,写诗是次要的,甚至需要“上报和注册”。在日常生活中,像这样的“搅乱”的时刻几乎无处不在。在现实的泥泞中,为了诗与远方,“他”只有不断地抗争,采取各种方法,比如幻想自己是“救世主、皇帝”、看手机、喝可乐、沐浴阳光等,让诗思延续下去,保卫那些濒临流产的诗歌。

  其他如《咳嗽经》《衰老经》《疾病诏书》等诗都是对现代日常生活、生存的深刻感悟。其中反复出现老弱病残的意象,与其相伴的总是药品、咳嗽、衰老、死亡等,没有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如:“冷风穿过走道,咳嗽如期而遇。/只要你这时是在早上,/打开平板电脑,中药就会越来越多元,/进入到标准化制作”(《咳嗽经》);“在下雨的夜晚,路上只有停止生长的咸鱼,/我扔掉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去医院完成衰老的表演”(《衰老经》);“现在随身携带过期药品和失效爱情的我/与疾病一起在这条大街留下了新鲜的吻和脚印”(《骚动诏书》)。作为个体的“人”在现代社会的挤压中,已经千疮百孔,病入膏肓,日日与药为伴,但身心遭受的创伤难以治愈,衰老、死亡也就随之而至。在《蔓荆子机器》一诗中,人已经沦为吃药的机器:“不断有上级的文件,看电脑,/眼睛胀痛,腰椎间盘突出,/又得喝大碗中药了……蔓荆子已经在城市里发芽。/在夜里,用淡蓝色的慢火煎熬,/补充营养,充值,吃汉堡,/然后再去争取更大的项目和药片”。人们一边吃蔓荆子这样的中药来治病,一边又在吃汉堡这样的垃圾食品;一边损害着身体,一边又热衷于吃保健品,看健康节目,找催眠师治疗等。这样的日常生存状态充满了矛盾与荒谬,就像痖弦的《上校》:“甚么是不朽呢/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才是我们生命当中最真实的存在。

五、被毁损的青春、爱情与自然

  青春、爱情与自然是诗歌永恒的主题,很容易展现出清新优美的美学风格,因而为很多诗人所歌咏。在王学东那些乡村文化空间中,这种优美也曾经诗意地存在过。例如“那些远游而来的树和草们/流浪到这个陌生新鲜的小镇/在这里喝水的时候/惊讶于这河水多彩的日记/渔船的脚,游鱼鼻子通红/河边人家的炊烟弯曲的白色身影/就一头扎根在这里/忘记了还有远方/忘记了还有恋人般的藤蔓和家的森林”(《马边河》),童年时代的马边河,草木繁盛,河水清澈,鱼儿漫游,炊烟袅袅,完全是一派生机盘然、宁静和谐的乡村田园风光,是理想的栖居之地。《一个孩子》写孩童的乐趣:“细嫩的小手里握紧竹竿青翠的喉咙/打量着坚硬的鹅卵石和暗黄的沙子/在凝视了这条河之后/小臂不停地挥动/使劲鞭打着这条宽阔而沉静的大河……这条河、鹅卵石、沙子统统一起四处逃散”,充满田园色彩的童年是一代人的深刻体验和文学原乡。爱情也曾如此美丽动人:“我把你紧紧抱着/把你投进这片山坡掌心的邮箱中/把这整个山上的雪都穿在你的身上/在这里写下最长最宽的洁白婚纱和歌曲”(《雪地上的情歌》),在这些诗行中,是理想的、甜蜜的图景。

  关于乡村空间的诗是美好的,诗中有天真的童趣、美妙的爱情,有日月星辰,有色彩斑斓的四季。然而这一切非常短暂,随着从乡村到城市的转移,随着现代都市体验的深入,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田园牧歌的情怀也逐渐远去、消失。他在追问:“春天、阳光、热情、爱、梦、美、自由和你,你们在哪里?”他对青春、爱情、自然的书写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副栉龙消失了,去寻找到十五年前的那场约会……静静地打开房间,/即使看见暴龙机器,也不会有光了。”(《副栉龙机器》)副栉龙机器是一种用于现代游戏的玩具,是诗人童年时代所不曾有过但在现代都市处处可见的,只是它们无法弥补童年的遗憾。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在城市经验的书写中,常常是残缺的、平庸的。《已经被毁损的青春》(共1’首)中的那些诗篇难以找到了,“我又失约了,为此我也不快乐,……明天后我就能安静下来,帮她写回信,和她商量一日三餐,以及购物路线”(《爱情经》),曾经的优美,已经在现代都市中失落。《十支情歌》(组诗)从《第一支情歌》到《第十支情歌》,写出了爱情从喜到悲的过程。“我心中的誓言照耀成不锈钢的光芒/想象到那只青鸟将翻山越岭来敲打你的门/我的语言就在你精致的房间里长成森林”(《第一支情歌》),这时的爱情非常甜蜜,虽然相隔千里,但依旧充满希望,诗中的意象都是明媚的、温暖的、欢快的我在多雨南方的河边写着北方的阳光”,类似何其芳的《预言》。但从《第二支情歌》开始就有了变化,“失落了相片的世界成为一座粗糙的孤城)到了《第三支情歌》,创伤已经来临,“我的悲哀和你一起在天空中漂流)在《第九支情歌》里,爱情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除了月亮一样闪亮的残缺我的呼吸完好如初

  在夜色胆战心惊的背景中你的样子剥落

  将烧伤的树叶的疼痛在我的舌头上进行到底

  草地上夜虫梦吃将春天的花朵延伸

  而追逐的足迹和飞扬的白色裙子变成灰烬

  一个城市散落的灰尘和伤口种植在我胸口

  青春已经消逝,爱情已经死亡,现代都市的灰尘和伤口已在胸中生长。我们看到在诗人的城市体验中,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自然风物也荒芜了:“钢铁把远去的身影和年岁紧锁/而荒芜的草丛下,堆积的石头/掩埋了新鲜的存折和一条远航的船”(《第七首哀歌》)。诗人认为城市是一个没有生殖能力的地方,缺少对自然、生命的关注,只有“酒精、粗鲁和妓女”,以及“陈旧、肮脏而又无序地响喊着的热情”。当然,他也有少许亲近自然的时刻,他想摘下一朵花,与它握握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还是走吧,一不小心/我们就会迷失,或者被花粉所控制。/我已经失去了对自然的感受能力。”(《花毛茛机器》)诗人写出在都市中人被不断异化,主动放弃了亲近自然的能力,充满了无奈与悲哀。

六、在现代新诗传统与先锋探索中前行

  王学东的诗歌题材丰富,着力表现现代都市体验中的异化景观、生命存在、主体情绪,具有很强的现代感,其中的影响因素是多方面的。尽管他是“非非主义”诗人,但“非非主义”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诗歌流派,笔者并不赞同将某位诗人仅仅放在某个固定框架里去阐释的研究模式。我们在王学东的诗作中可以读到更多层面的现代文学传统,因而有必要从更为宏阔的诗歌河流中来审视他的诗歌实践。与那些声称没有读过某某作品、没有受过某某影响的诗人相比,王学东是现代诗歌研究领域的专家,对现代诗歌了如指掌,现代诗歌对他的各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他的这些诗歌创作与他求学及从事研究的历程基本上是同步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几种较为明显的影响源流。

  一是五四文学传统。现代文学从诞生起就主张用新的语言表达新的内容,不模仿古人,不用典,务去滥调套语。现代新诗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打破古典诗歌的格律,形成自由诗体。随着“人的发现)“文学是人学”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文学从“文以载道”转向个体表达。王学东的诗歌显然遵循了这样的现代文学传统,追求陌生化的语言,少有古典的痕迹,拒绝诗歌的陈词滥调,而这正是现代诗歌之所以现代的一种特质,同时,他对现代都市体验中的“人”的关注也是对现代文学精神的承续。

  二是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歌与“新感觉派”小说潮流。现代派诗人施蛰存说现代诗“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虚无、失望、绝望等“现代的情绪”是其主要表达的内容。与之相关的“新感觉派”着重从自我感觉、心理、意识流的角度描写现代都市中的各种“摩登”。王学东的诗歌融合了二者的特征,展现了现代日常生活细节、现代都市的魔幻色彩、历史与现代交织的荒诞,着力表现都市中“人”的压抑、异化的生存状态等,“现代”味十足。

  三是“第三代诗歌”及“非非主义”。王学东对“第三代诗歌”进行过专题研究,他的诗歌主张以及对诗歌的审视,与他的诗歌创作呈现出很大程度上的契合,都关注生命存在,注重“对自我的把捉”,思考“个人现代性”,但他又摈弃了“第三代诗歌”口语化、低俗化的倾向。“非非主义”是“第三代诗歌”中的一支,“前非非写作”主张反文化、反价值,作品一般具有非文化、非崇高、非修辞的特点;“后非非写作”主张红色写作、体制外写作,强调关注当下现实,“从逃避转向介入,从书本转向现实,从模仿转向创造,从天空转向大地,从阅读大师的作品转向阅读自己的生命——以血的浓度检验诗的纯度”,定位于生命、生存、现在,反对隐逸、优雅、闲适、平庸。显然,王学东作为“非非主义”成员,他的诗歌很大程度上是对其主张的实践。

  四是《星星》诗刊诗人群。王学东与星星诗人群往来密切,曾参与《星星》诗刊编辑,近年又在着力研究《星星》与当代新诗发展。梁平、龚学敏等代表诗人的诗作以及诗歌主张对王学东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比如在诗歌体式方面,梁平、龚学敏等人的长诗、组诗比较多,有着自觉的诗歌“大体式”追求:“一个真正优秀的诗人,还应该有标志性的长诗为自己家园作出指认。”组诗是由题材相同、内容相关的若干首诗组成的作品,可以“使诗人在抒情、写景、叙事、咏物、议论时更加从容不迫、游刃有余”,选择组诗的形式,说明诗人有较为宏大的构思。王学东的诗歌多以组诗的形式出现,较成系统,这也是他的诗作较为独特的地方。

  毋庸置疑,在现代新诗这条长河中,王学东接受了多层面的影响,但又在很大程度上规避了其中的不足,不断探索前行,展现现代都市景观,关注个体生命存在,介入现实日常生活,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诗歌风格,为当代诗歌的发展做出了有益的尝试。

  (作者单位: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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