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全本》:这,就是厚实
《俗世奇人全本》冯骥才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今年年初刚刚面世的这部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全本》(冯骥才著),其形成过程本身就 “奇”。它的最早亮相还是在26年前的1994年,当时的《收获》杂志在“市井人物”名下刊出了这个系列中的《苏七块》《酒婆》等七篇;六年后的新千年开张之际,大冯又完成了《刷子李》《泥人张》等11篇,当年的 “市井人物”也随之变脸为“俗世奇人”并固定下来,作家出版社即以此为名出版了单行本;从这以后就到了15年后的2015年,大冯“初心不忘”再续这个系列,一气又完成了《狗不理》《燕子李三》等18篇并亲自为之绘制插图,人民文学出版社就此出版了《俗世奇人》(足本);殊不知大冯却并不想就此驻“足”,四年后竟一气又写出《弹弓杨》《大关丁》等18篇,且依旧是自己为之绘制配图,在新千年第三个十年开张之际人民文学出版社即推出了《俗世奇人全本》,共收这个系列作品总计54篇,插图58幅。一个系列作品的创作前后持续26年,这在中国当代文学短篇小说创作的历史上绝对可称之为一“奇”。
仅仅只是以写作上的持续时间之长而称“奇”固然是实至名归,但就文学本体而言,能够为之称“奇”者则还要看作品自身的品质如何。
从历史上看,天津自明朝永乐二年成祖亲传谕旨“筑城浚池,赐名天津”建卫至今,这座城市历经六百余年沧桑。特别是19世纪后半叶以降,作为直隶总督的驻地,天津自然成为李鸿章和袁世凯兴办洋务和发展北洋势力的主要基地。1860年,英、法联军的野蛮入侵,天津被迫开放,西方列强纷纷在天津设立租界,工商业、金融业迅速发展,一时成为全国最大的金融商贸中心,“南上海,北天津”的盛誉代表着中国的一个时代,由天津开始的军事近代化,以及铁路、电报、电话、邮政、采矿、近代教育、司法等方面的建设均开全国之先河,成为当时中国第二大工商业城市和北方最大的金融商贸中心。到了民国初年,天津在政治舞台上继续扮演着重要角色,数以百计的满清遗老、下野官僚政客,包括前清废帝溥仪、民国总统黎元洪等先后进入天津租界,各有所图。这样的自然这样的历史必然形成这一方特别的人文景致:燕赵故地、水陆码头、土碱水咸,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既有风习强悍、血气刚烈者;亦不乏各式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民间市井。大雅大俗,聚集一城,不事张扬、不会藏拙,惟好自嘲。
面对这样一方特别的水土,理论上所有写作者的机会都是均等的,也不是没有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所涉猎,但大冯的《俗世奇人全本》无疑是对其予以集中呈现成就最为突出。作品中不少“奇人”之“大名”,诸如苏七块、泥人张、张果老、狗不理、燕子李三、鼓一张、大关丁、弹弓杨等等等等,相信众多读者大都是一面 “久闻大名”,一面则“愿闻其详”,而经过大冯笔下寥寥两三千字的一番白描,那个“大名”立即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立了起来。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狗不理,大约没有几位不知道这就是天津著名的品牌包子,但至于为什么叫“狗不理”?恐怕就没几个人能够说得出个所以然来了。于是,大冯告诉你,这位驰名包子品牌的创始人姓高名贵友,小名则叫狗子。“他家包子这点事,老高活着时老高说了算,老高死了后狗子说了算”。这包子经狗子之手几经改良,在市场上 “就像炮台的炮一炮打得震天响。天天来吃包子的人比看戏的人还多”, “顶忙的时候”,“狗子见钱就往身边钱箱里一倒,碗里剩上十个八个包子就完事,一句话没有。你问他话,他也不搭,哪里有空儿搭?这便招来闲话:‘狗子行呵,不理人啦!’”不过短短百余字,这狗子的嘎劲儿及当时天津市井那商业的红火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在整部《俗世奇人全本》中,54位天津奇人就是这样悄然进入了读者的脑海,而由此构成的一幅长轴则恰是数百年来天津市井民俗文化一个侧面的缩影。
这是生活的魅力,更是作家的魅力。
大冯在《俗世奇人全本》的卷首《奇人辈出——书前短语》中有过这样的夫子自道:“写作人都是性情中人,最靠不住的是写作人的计划。写作人最好的状态是信马由缰。马,自己的性情与不期而至的灵感,缰,笔也”;而他在今年年初这部新书首发式上回答记者问其下一步的创作计划是什么时,他的回答除再次重申了自己在前述那段文字中的大意,又进一步强调了所谓写作计划不是自己简单的主观意志就能设定,它是被悄然而至的冲动牵着在走,而生活就是这冲动得以启动的总开关。
现在的问题是,生活本身其实已然或悄无声息或轰轰烈烈地客观存在于彼岸,她能否进入文学的世界?怎样在文学的此岸得以呈现?身为作家的本事身手如何,就成为能否实现这种转换的关键所在。面对同样的生活,同为作家们的反应有的漠然,有的虽有触动但表现却平平,这样的差异当然取决于作家对生活的熟悉度、敏感性和艺术表现力。而大冯在驾驭《俗世奇人》这样的题材时确可谓得天独厚、水到渠成。长期身居津门,对当地生活十分熟悉,而对此间民俗风习还抱有浓郁的兴趣与情怀,早在《俗世奇人》问世之前,其作品 《神灯》 《神鞭》《雕花烟斗》 《三寸金莲》等中长篇小说中对天津的民俗民风皆有不同程度的艺术表现,而近20年来他更是倾力投身于城市历史文化保护和民间文化抢救。如此厚实的生活积累与专业研究点燃大冯对文学创作的一次次冲动实在就是不足为奇的了。而对津门文化和文学语言表现的烂熟于心,又使得大冯在驾驭这类题材时手到擒来、游刃有余。54位“奇人”在他的笔下,不事铺陈、不加渲染,以质朴的白描笔法为主,紧紧扣住这些个“奇人”的妙语绝招儿,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三言两语,一气呵成。
从上世纪90年代后半期以来,大冯的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城市历史文化保护和民间文化抢救工程之中,这一项极为耗时与耗力相叠加的艰辛工程,致使他的文学创作虽未完全辍笔,但量产的确少了许多。我也注意到,近几年来,随着大冯年事的增高,户外的一些实地考察不得不有所减少。于是那个创作活力四溢的大冯又开始活跃于文坛,去年年初的北京图书订货会上他推出了自己的长篇《单筒望远镜》,时隔一年的北京读书订货会,他又呈现出这部《俗世奇人全本》。笔者身为连续两年参与大冯这两部新书首发的见证者之一,在今年的首发活动结束前曾半带玩笑地对大冯说“希望明年图书订货会时能第三次为你的新作站台”。对此,大冯并未正面作答而只是露出神秘的一笑,我想,在这笑容背后,他或许早已成竹在胸了。
这,就是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