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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唤黑暗中的星光—-读宁肯的《探照灯》

时间:2020-03-23 18:13:32 来源: 《收获》 作者:殷小苓

  同之前的《火车》(刊载于《收获》)一样,《探照灯》也是一篇追忆儿时之作。宁肯在仿佛无意间非常用心地继续使用多重的镜像结构。《探照灯》的结构很特别,上小学的四儿,一个翻砂工的儿子,从五十年前的时间的废墟里向我们回眸。眼睛因为微聋而进化得极大,其中塞满了见到探照灯架的激动,对探照灯作用的好奇,要与朋友大个子分享见闻和疑问的热切……然而终于,四儿的目光不再闪亮。四儿的童稚的目光僵硬了,停滞了,在宁肯的笔下永恒地固定在已经颓坍的大个子脸上。大个子的粥样的眼里是寂静的死,映射着四儿稚气的惊愕、迷茫和悲伤……

  叙述本身是第一面镜子。好像在娓娓道来五十年前的往事,然而五十年前的世界在“我”的重新审视中已经被折射,在记忆的筛检下变得斑驳陆离。当年心无旁骛自由自在的少年现在衣衫褴褛,粗野,茫然和无知。当年为之激动的宏伟景象现在不过是架在卡车上的探照灯。当年习以为常的破败街巷的气息现在已是无处追寻的旧时堂前之燕……。而被折射后斑驳陆离的少年的“我”又在五十年后继续向四周投射反思的反思,一路抛撒一片又一片的镜片,各自闪着五十年后疑惑的折光:大个子并不高,大个子是鳏夫,四儿为了一见探照灯宁愿被树刮得遍体鳞伤,四儿天天端着饭碗去大个子家吃,大个子为了微聋的四儿不顾邻居抗议非要拧大半导体的声音,聪明机灵见多识广的小栾儿竟常来探望废人病号大个子,大个子的肚子大得要爆炸啦,流言说与小栾儿有关……。在这层层叠叠的”我”的记忆的折射中,宁肯悄悄建立起贯穿小说的中心镜像:四儿的世界与大个子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对彼此并不在意,却在五十年后“我”的眼中紧紧抓着对方,互相映射,互相对比,互相对峙。

  四儿的世界里有沉默的母亲,有粗暴的父亲,有不能保护他的兄姐,有一群不吝赐骂痛加侮辱的粗野的玩伴,有敷衍的街坊邻居。再远一些,有自己的不觉亲切的小学校,别人的中学的高墙,四通八达的破烂的胡同,可以像鱼在河沟里一样卑微地从这些胡同游向更远的世界:琉璃厂,虎坊桥,永定门火车站……。终极级别的伟大之物在四儿的世界里是,探照灯。可见,四儿很有些孤独。孤独的四儿拼命敲响世界的每一扇向他关闭的门窗,从每一道缝隙里努力窥测世界的神秘。四儿喧嚣着,呼喊着,鲜血淋漓地向未来奔跑……

  大个子的世界看上去可就更孤寂了。大个子四十多岁,“头发还很黑,”却已经快要病死了。像极了角落里的一粒平凡无奇的灰尘,囿于北京南城大杂院一隅靠劳保维持的大个子就是即将离世,对于世界,也不过是一粒即将消失的灰尘,没有人在意。然而,大个子的孤独不是在他的贫困,他的无亲,他的被漠视中被述说的,而是在“我”记忆中的大个子与世无争的异常的平和中得到兀现的。大个子任人随便出入和使用他的简陋的空间。开会也好,办事也好,打牌下棋也好,聚会闲聊也好,在大个子都是可以的。只是大个子对什么都不再有兴趣,在人来人往的纷乱中,大个子把自己缩减为旁观者,甚至是一个零。院子里的孩子群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并不关心大个子,甚至嘲笑大个子的腹水的大肚子,“要爆炸啦!要爆炸啦……”。大个子还是让他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四儿是院儿里唯一一个不知道大个子快死了的人,他天天去大个子家,与其说是与大个子友爱,不如说是因为大个子有耐心听他聋子似的嚷嚷。大个子平和到并不特别地爱四儿,任何人都可以得到他的耐心,只不过是四儿需要,别人不需要。与东张西望什么都想知道的四儿相反,大个子在一扇接一扇地关闭世界的窗户。世界已经尽在心中,平静就是一切。

  没有眼泪,没有怜悯,没有感伤,没有激动,四儿的儿童世界就这样在五十年后“我”的记忆中陡然与大个子的病与死的成人世界对峙。童年的形式可以是贫穷,可以是野蛮,可以是浑噩,可以是粗鄙,但童年是开放的,童年向可能和未来开放。死可以是痛苦,可以是悲伤,可以是丑陋,可以是失败,但死是宽容的,所以死也是开放的,死向慈悲开放。刚刚开始的童年的生不能理解成年的死。所以四儿的热烈的对世界的评论对于正在松开对世界的把持的大个子来说已经不着边际。四儿不能觉察生与死的隔绝,大个子却能从深邃广阔的平静中感受。生是石缝里挤出来的激流,死是波澜不起的井。在四儿激动的关于探照灯的喋喋不休中,大个子平静地死去…….

  生命的本元本没有形象。通过重重镜像的折射,宁肯赋予生与死又一个文学的形象。这个形象的名字叫孤独。四儿生得孤独,大个子死得孤独。两个人自始至终在各说各的话。然而,正如里尔克的诗句,孤独自然得像是春天的雨,无处不在,与生俱来。在宁肯笔下,四儿孤独的生是那样清新,强烈和可爱。大个子孤独的死是那样雍容,强大和宽阔。正因为孤独,生的开始和死的结束才如此感人。宁肯从孩子们对探照灯的好奇入手,带领我们如此强烈地体验了生命的一个深刻层次,假定文学有什么功用的话,我以为这就是文学的功用。

  文学是关于生命本元的。宁肯小说的文眼并不尽在七十年代的北京南城胡同的时间与空间,也并不尽在那个初秋的探照灯与大个子的死。最深层次对生命本元的折射一旦显露,具体的历史就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对生命本元的再塑。文学不能改变现实,但是文学可以通过再塑生命的体验而丰富现实,从而与现实对峙。

  2020年3月20日

  安城 (Amher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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