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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前《香河纪事》系列短篇读后:复活乡村的一段自然史

时间:2020-01-10 10:36:20 来源: 文艺报 作者:张晓琴

  在现代化进程日益加速的今天,能够从整体性经验上把握并书写乡土的小说越来越少,以至于有论者为乡土小说的命运深深担忧。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从整体性经验层面书写乡土世界的作品就显现出其意义来。新世纪以来,这方面的创作主要集中在长篇小说领域,作家也大都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最近读到刘仁前以《香河纪事》为总题的系列短篇小说,很是意外,可以看作当前整体性经验层面书写乡土世界的一份收获。刘仁前一直以文字构建着里下河小说世界,最具代表性的是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以宏阔的叙事视角呈现出中国城乡数十年间的历史与社会变迁,揭示出诸多人物在不同时空中的命运浮沉,被称作“里下河地区的风俗史、城乡演变史、几代青年的成长史”。的确,“香河三部曲”从全景式的视角铺开了一幅里下河的水墨长卷,而《香河纪事》则以工笔画的方式将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前的香河世界细致绘出,复活了当代乡村的一段自然史。

  读《香河纪事》要有足够的耐心。刘仁前在写香河的各种劳作事宜时,运用了一种慢节奏的纪录片的方式,比如,香河的人如何在自然中生活,如何拔菜籽、开秧门、栽棉花、开夜工,如何看场、罱河泥,如何过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生活。《文娱宣传队》将特定年代、特定政治生态下的乡间文化生活细致重现,在这些文化生活中又穿插了香河的一些人事变故。《豆腐坊》中柳安然家豆腐坊三间草房各自的用途、豆腐制作的每一道工序,都写得非常细致。刘仁前怀着极大的耐心写豆腐制作过程中的重要工序点卤、磨豆浆、压豆腐、榨百页,以及新制作好的豆腐的存放……小说中的这些劳作事宜几乎与人物的故事占有一样重要的位置和比重,每每在对劳作的细致书写中展开人物的故事,这是《香河纪事》与众不同之处:无劳作,无故事。有劳作,才有人,有故事。《开秧门》中的开秧门仪式隆重而庄严,甚至近乎神圣。在盘熟后的油菜田插秧显得不同凡响,每年这样的时候,在香河都要有一个慎重的仪式:开秧门。小说用了大量的笔墨写开秧门的一整套规矩,最后,在热闹的鞭炮声中,村上女性中辈分最高者三奶奶,一身中式素衣,神情庄重地卷起裤腿,从田埂上下得秧田,插下整个水汪汪的大田里第一株秧苗。作者写道:“民以食为天,乃千古不变之理。再怎么‘轰轰烈烈’,饭总要吃。祈求粮食丰收,那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毫无疑问,开秧门是一次准宗教祭仪。当三奶奶插下生命之绿时,柳春雨和琴丫头的爱情也开始生长,但他们的爱情最后却夭折了,因为琴丫头惨遭陆根水强奸,这在香河是不能容忍的。琴丫头也不能超出这“常态”之外,于是,他们开始了各自的另一段人生。他们摆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就像那些秧苗成熟后,免不了被收割的命运。这是人和植物共同的自然史。

  陈晓明在论及莫言的《木匠与狗》时谈到,自然史并不是指自然界的历史,而是指乡村生活具有像自然的客观性存在的那种形态和历史。乡村生活本身是人类的、社会性的生活形态,称其为自然史。自然史是一个相对的说法,如何去书写自然史也是一个相对的说法,但自然史并非是自然界的历史,而是人类社会所具有的自然史特征。人的历史与自然平行,它归于自然史,但人类又赋予历史诸多的观念,使其独立超越于自然史。刘仁前在《香河纪事》中采用了一种尽可能客观化的表现方式,他让香河的众生以一种自然的原生态的方式去生活,去存在。柳春雨和琴丫头的悲剧性爱情就是一个典型例证,《拔菜籽》一开始写他们情愫暗生,源起于油菜花初放之时的那片菜花地,到了拔菜籽时,他们两人依然情投意合,然而,在盘菜籽时,柳春雨却中了陆根水的计,光脚板上场盘菜籽时受了伤,输了比赛。陆根水虽然最终娶了琴丫头,但没有得到琴丫头的心。琴丫头在新婚之夜举起一把锐利的剪刀,刺向了他。《罱河泥》中,琴丫头婚姻的不幸已经显而易见,柳春雨看不下去,主动上前帮她,但帮得了她一时,却帮不了她一世。其实,柳春雨又何尝不是被伤害的对象呢?这一切,让《香河纪事》有了很强的自然史书写特征。

  在香河,所有的存在都是向死而生,这是明确的,其他的似乎总是未知的。《香河纪事》从人物的死亡开始,以人物的死亡结束。第一篇《喊工》中的祥大少一直对妻子实施家暴,导致妻子上吊死去,而他自己的梦想也化为泡影,妻子自杀后没几天,他也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大瓦屋》一篇意味深长,小说以白描的笔法勾勒出一个乡间女性从“三丫头”变成“三奶奶”的一生。三奶奶在隐忍而卑微的生活中一直爱着自己的初恋,但她是个童养媳,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只有将两块作为定情物的铜板带在身上作为念想。当她离世时,王先生看到那两块铜板时,栽倒在三奶奶床下,也离开了人世。显然,王先生就是三奶奶终其一生爱着的人,他们共同走向了死亡。最后一篇《豆腐坊》中的柳翠云上吊自杀未果,她的父亲柳安然却死了。两个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并不相同,然而,从祥大少到柳安然,故事的相同点却都在死亡,因为共同的命运,他们纠结在一起,两个故事之间也有了共通性,这样,它们被置放于同一个香河世界的意义方能显现。“香河潺潺流淌,水面上不时有几只无名小鸟飞过,一支吹奏着哀乐的送葬船队,缓缓地沿香河向垛田驶去……”这是《豆腐坊》的结尾,也是《香河纪事》的结尾,这个结尾是一个寓言,它象征着香河的一个时代已经结束,而刘仁前就是为香河写挽歌的人。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的论述,关于历史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不合时宜的、悲哀的、不成功的,都在那面容上——或在骷髅头上表现出来。而意义越是重要,就越是屈从于死亡,因为死亡划出了最深邃的物质自然与意义之间参差不齐的分界线。

  作为一组系列短篇小说,《香河纪事》中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自足的小世界,这一个个小世界又互为关联,互相映射,当它们最终融为一体的时候,便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世界,呈现出一段特殊的历史。这个历史是人的历史,作者把它放回到自然史中去,让自然与人类历史结合在一起,产生一种奇怪而独特的结合,从而体现出人类社会的自然史特征。这是刘仁前写《香河纪事》的巧妙之处所在,表面上看,他采用的是一种最朴实,甚至是最土气的语言,但却以此实现了现代性书写,建构出寓言式的乡村自然史。

  刘仁前的《香河纪事》系列短篇小说都有一句题记:“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很显然,这个题记蕴藏着作者写这部书的初衷,他试图用此作来回馈故乡对他的养育之恩,也正因此,这些系列短篇显现出一种不经意的写作状态,这种不经意又透出一种历史无意识。作者让历史自在自为地行进,最终自然而然抵达一种境地。刘仁前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他成长的过程中,中国传统乡土文明的整体性尚在,这一切留给他深刻的记忆。然而,当中国进入现代化转型的时期后,乡土文明的整体性开始渐次破碎,甚至逐渐消逝。刘仁前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他选择了一种自然实在的文风书写故乡,以极为质朴的文字将乡土世界的整体性经验记录下来,让那些平凡的香河人在日常生活中焕发出独特的光芒,建构出一个独特的香河世界。这个时候,应该想到刘仁前的笔名:瓜棚主人,刘仁前守望的,不是香河的普通瓜田,而是乡土文明的最后一片田地,他以文字将其上的历史复活,并哀悼其上正在消逝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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