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迁《锦瑟》:写出了每个普通人进入历史的那一刻
家道中落、长相清俊的“他”是家族里学业有望的聪慧子弟,有幸得到伯父资助来到大上海,在富家子云集的圣约翰大学就读。但不久,伯父的盐局被查封,失去经济来源的他陷入困顿。女同学艾茉莉青睐于他,邀其住进堂兄汤姆家的花园洋房,他却因一帧素白小像对汤姆的妻子珏儿情有独钟……由艺术家、作家范迁所著的长篇小说《锦瑟》以李商隐的七律为轴,叙述了大时代里一个文弱书生的心路历程与命运。
耐人寻味的是,《锦瑟》里那位书生主人公的名字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或许正如《锦瑟》封底所言:“他是一个卑微的男人。他是我们身边某个熟人的影子。他可能是陆犯焉识,也可能是庄之蝶,或者春天里一片飘落的枯叶。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是时代大潮中的一粒砂砾。”
《锦瑟》首发于2017《收获》长篇专号(秋卷),单行本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新近出版。它可谓文坛黑马,获得中国小说学会“2017年度长篇小说奖”,并入选2017年全球华语长篇小说榜年度六强。
12月7日,范迁与《收获》主编程永新,学者、作家毛尖做客上海中心·朵云书院,围绕《锦瑟》展开一场有关“大历史与小人物”的对谈。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摄
不管吃了多少年的面包,晚上还是用中文做梦
范迁于1953年出生在上海。《锦瑟》的字里行间也弥漫着浓郁的上海元素。
“1981年,我离开中国去美国。在国外留学时我经历了很多苦日子,也因此磨砺出了很多独特的经验与特殊的人物。”范迁坦言,开始写作时他往往没有想到出版,就是自然而然的流露,“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才是写作最好的状态。”
不少评论称,范迁的小说具有极强的画面感。范迁首先就是位画家,毕业于美国旧金山艺术学院,严歌苓称其“油画、雕塑都具有相当高的独创性和水准”。在1990年代中期,范迁开始写小说,已出版长篇小说 《错敲天堂门》《古玩街》《桃子》《风吹草动》《失眠者俱乐部》《白房子 蓝瓶子》,短篇小说集《旧金山之吻》《见鬼》等。
“画画要注意空间、背景,时间长了,我会有一种空间感,在描写主题时注意对周围环境、气氛做一定的烘托。”范迁说,写作中有的地方就像画画一样,远的模糊一点,近的突出一点。“《锦瑟》里有两个主要的因素,历史和个人,我在这里强调个人多于历史,历史就是一个背景。”
严歌苓评价现在的范迁是“文笔最细腻的男作家之一”:“他细腻的文学书写,跟他是海派作家有关,也跟他的主业绘画有关。一个海派的、由油画家转型的男作家,以他极为细腻的描写,也以人物们海味十足的对话,以及主人公那江浙音韵浓厚的心理自语,范迁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人的心灵史诗。”
在活动现场,范迁直言:“不管我吃了多少年的面包,我晚上还是用中文做梦。”但他也坦言,自己受到的中文教育其实非常少。“我是67届初中生,初二上半年就开始‘文革’,上大学时学的是美术,并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的中文教育。在国外多年,我的语言风格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锦瑟》写活了一个虚构的人
程永新用“惊艳”一词形容他对《锦瑟》的第一印象。“这篇小说用的是传统小说的写法,写一个人的一生。但让我惊艳的是范迁在写景状物时展现了极大的功力。比如他写主人公去富豪东山宅邸做客时的场景,庭院厅堂、杯盏碗筷……一景一物的描写都让我强烈感到作者是细读过《红楼梦》的人。”
“而从小说结构来说,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和一群女人的故事。主人公家里穷,躲在一个亭子间里,和一个女佣偷情来满足人性需求。他一生中当过兵,也结识了很多官太太、富家小姐。到了49岁那年,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那个女佣反而成为他最重要的陪伴。”程永新说,小说本身很好读,可贵的是范迁的语言控制力达到了顶级水平。“《收获》一般不发已经发过的东西。当时我在网上一搜,《锦瑟》在美国已经出过单行本了。但我们探讨下来,觉得即使在美国出过,我们也要破例出一次。因为好作品就是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毛尖也认同范迁的文字控制力太强了。“他的控制力和金宇澄不同,金老师有留白的小津式控制力,范迁则是人事从容的穆旦式控制力。书里这位主人公的一生有很多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和自己当年喜欢的女神结婚,在半蜜月期状态时,突然那位女佣出现了,还带来了他们当年一夜情的孩子。这是一件电视剧可以拍十集的事,但在范迁笔下被处理得很好,既不狗血,也不煽情,也不剧烈,这种控制力在当代作家中是非常罕见的。”
在后记中,范迁说过这么一段话:“书中的主角,有如大部分的旧式读书人,性格懦弱,却自视甚高,因此也必然是命运多舛。他常会在我的幻觉中出现,触手可及,连须眉中的白茎都依稀可见,脸上则是一副无奈的疲惫神情。我很想某个时刻在他背上猛拍一掌,大喝一声:你就不能把腰直起来吗?他只是勉为其难地挺直了那么一两分钟,然后又颓丧了下去,并且回过头来诘问我:如果你处在我的境地,你说你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在毛尖看来,这段话道出了《锦瑟》这篇小说的成就,一个虚构人物获得自己的肉身和意志。
“我们经常能在很多小说里看到作家本人对主人公不由自主的情感投射,但范迁从头到尾和书里这位没有名字的主人公保持着有效间距,他既不为主人公辩护,也不掩护主人公不光明的心思。”毛尖也在网上搜索了大众对这篇小说的反馈,发现读者对小说主人公的好恶呈现了有趣的两极分化:讨厌的人非常讨厌,直言此人又滥情又猥琐;喜欢的人非常喜欢,说此人就像李商隐《锦瑟》中说的那种男子,一弦一柱思华年。
毛尖说,这其实是作家的一种能力,让笔下的主人公获得了独立于作家本人的意志。
每个人都能在主人公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许多人好奇,《锦瑟》的创作是否与范迁的家庭经历有关?
范迁在现场否定了这一猜想。他说:“如果小说一定要写自己的亲身经历,会失去很大一部分魅力。写小说最主要是思想穿透力。托尔斯泰能写《战争与和平》,并不一定亲身经历了战争,但是他能把人物写得栩栩如生,他的叙述能跟着人物内心而行走。所以我写《锦瑟》不是完全按照自己家庭的轨迹。”
他坦言,自己写《锦瑟》最初的冲动,源于穆旦的一首诗:“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这诗虽然是寥寥几句,但给我的触动很深。它的中心思想是说,不管如何努力生活,所有的历史和时代还是往前走,你只是历史长河中很小的一部分。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大艺术家或者大作家,但是在历史的眼光看来,我什么都不是,就只是历史中被走过的那一刻。”范迁说,他在动笔写《锦瑟》前三个月看到了这首诗,当时还没想到要写这个故事了,只是这首诗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可以说,穆旦这首诗是引火柴。”
若非要说自己经历中的触动,倒也有一个。“‘文革’时我还是个14岁的孩子,我看到了几条弄堂之外,有这么一个知识分子,家里有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年老的佣工。有大字报贴出来,说这个年老的佣工是那个知识分子在乡下的大老婆。我动笔写《锦瑟》时,这样一个场景就突然跳到我的脑子里了。”
毛尖认为,范迁写《锦瑟》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他对这段历史叙述整体不满,他有他对这段历史的一个认识装置。“《锦瑟》有点‘两边打击’的意思,既不同于民国叙事,又不同于革命叙事。比如电视剧里我们经常看到热血沸腾进入革命的民国贵族,但《锦瑟》主人公们是一路被动、懵懵懂懂地卷入革命。这位主人公也是民国时期大家族的穷弟子,但没有流行民国腔,有效打击了当下的民国控。”
在这样的“范迁式”叙述方式下,小说全文隐匿了主人公名字,主人公也因此具有了“普遍人感”——即变成所有人。毛尖说:“《锦瑟》写出了每个普通人进入历史的那一刻,这是这篇小说特别重要的地方。从这个意义来讲,《锦瑟》和李商隐的诗对话,和今天的民国叙事与革命叙事对话,还和我们所有人的历史选择对话。”
程永新感慨:“这个主人公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可能经历过巅峰的状态、不堪的时代,我们都可能经历过这一切,但是最终都要还原到一条路上去,那就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