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国新作《老鹰之歌》:钟摆式的叙事结构
张庆国在其新作长篇小说《老鹰之歌》(2019年第4期《十月》)的叙事中,让人物始终生活在错位的时间和空间中。主人公小林在一条相对固定的线路上频繁的出发和归来,时间却无法掌控,总会有各种各样意外事件,打乱既定的安排。在相逢和离别之间,留下了大段的时间空白,日常生活因而变得支离破碎,人物关系变得缠绕纠结,不同人物的记忆甚至变得无法统一。
钟摆式的叙事结构,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始终处在离别、误解、背叛、失踪、隐匿、错失的怪圈中。这种循环往复的别离和重逢共同营构出一个残酷的修罗场,错综复杂的情感在其中试炼,经历永远无法解脱的劫难。借用这种不同寻常的视角,作家细腻刻录每个人物的心路历程,探寻个体生命在这种巨大的时代变故中,究竟承受了什么?他们的生活、生命、生存究竟具有何种意义?这种检视和省察并非对正史讲述的颠覆,而是有效地保存了历史的信息、最大限度维护了人生和情感的丰富性。
以往,那些渺小的个人经验、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记忆,只有被贴上巨大的历史标签或成为特殊的新闻事件之后,才能被关注而获得意义。因此,有很多抗战叙事,从故事的表象上看张扬的是个人的经验,其实是在抹杀个人经验,因为其思想立场打上了公共价值判断的烙印。尽管很多作家强调个人性,但是他们所分享的恰恰是一种经验不断被公共化的写作潮流。基于这种公共价值判断的抗战历史书写,是对时代生活和个体生命的简化。在中国当下的抗战叙事中(当然也包括影视剧),我们读到(看到)的是越来越普遍的对世界的简化。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简化的蛀虫一直以来就在啃噬着人类的生活:即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会被简化为一个由淡淡的回忆组成的骨架。但现代社会的特点可怕地强化了这一不幸的过程:人的生活被简化为他的社会职责;一个民族的历史被简化为几个事件,而这几个事件又被简化为具有倾向性的阐释;社会生活被简化为政治斗争,而政治斗争被简化为地球上仅有的两个超级大国的对立。人类处于一个真正简化的漩涡之中,其中,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彻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终落入遗忘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应该是反抗简化和遗忘的,它的使命是照亮“生活世界”,守护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进而,处在战争历史进程中的人们,除了那奋不顾身的生死一击,是否还有其他存在的方式和命运的安排?那些因为坚定地朝向生而必须承受的隐忍、担负、背叛,以及短暂的甜蜜幸福和长久的悲伤痛苦又该如何处置?还有那些刻骨铭心却又无法整全的乱世爱情又该如何收场?凡此种种,那些或鲜为人知、或习焉不察的隐秘情感,都被僵化的历史观念和简化的叙事伦理所忽略和遮蔽掉了。
抗战历史不仅是一条汪洋大河,更是一个复杂的水系、一个辽阔的流域。我们总是那么执着于河流的最终走向,却对那些或汇入或溢出主河道的细小支流视而不见。在张庆国的抗战叙事中,经由那只或凌空蹈虚或俯冲入梦的记忆之鹰的视角,我们看到的是一条1939年从云南大山深处汩汩涌出、闯入生命荒原、最终汇入无数支流溪水的历史之河、生命之河、记忆之河。
读罢小说,会发现张庆国笔下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孤独的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秘密。在彼此的关系中,总有不透明的背景和需要反复求证的地方。甚至唯有将各自的记忆激活、拼贴,才能获悉生命、爱情和历史的真相,这也使得小说对记忆的寻觅有了基本、可靠的叙事动力。
小林无疑是孤独的。在那些遍布危险的日子,在那些悲伤重重的时刻。小林满腹疑惑与绝望,却只能冒险开车上路,每一次离开、归来都好似生死轮回;阮秀贞是孤独,失去了丈夫的护佑,她只能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乱世中邂逅小林,虽然得到短暂的抚慰和隐蔽,却面临着更多风险,承受着一次次离别、背叛的痛苦,最终的命运亦是不知所终;女儿桃花也是孤独的,她虽然暗恋小林,却囿于母亲这层特殊的关系,最终只能匆匆嫁给陌生的男人。桃花这个女孩,小说虽然着墨不多,却格外让人心疼。她在嫁人之前与小林最后一次见面,小林说要给她进洋货让她摆摊卖,“她抬起头,把一个纤细而哀婉的笑容,针似地扎进小林的脸上,疼得小林微微哆嗦。”他们匆忙离别,小林没发现桃花低垂的脸上滴落下了眼泪;陈小姐是孤独的,胡迪、小林、豪斯等人在她生命中交替出现,但她无法追求自己的爱情,只能孤独终老。从教堂到庙宇,无论寄寓于何种宗教和神祗的场域里,陈小姐都需要经受寂寞孤独的考验。就连三岁的亲生儿子都死在自己怀里,这个世界对她如此残忍,以至于晚年的失明,反而使她获得了生命的平静。甚至就连现实生活中的寸勇、赵松和小黄,也同样承受着孤独的考验。
没有“孤独的个人”,就不会有真正的小说。“孤独的个人”,表征的是反公共化的价值判断。张庆国经由笔下孤独的人物,试图守护战争历史的丰富性,守护个体生命的丰富性,守护个人记忆的丰富性。个人记忆与正史讲述在这个意义上,达成了互见与互补。
从小说的某些段落中,可以感到张庆国的小说语言诗性得有些炫目。作家似乎是在炫技,过度挥洒自己作为诗人的一面。但仔细咂摸,这些闪光灿目的句子,其实也是在间离一种所谓的历史真实。提示读者,这是一种想象的生命存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虚实相间的复杂的生命世界,作家希冀超越的是历史的定见。也正是这种虚实相生的跳荡笔触,使得小说具有了中国画大写意般的风格,笔墨的洇晕间,荡开巨大的留白,空疏和冷峻中蕴含着深远悠长的审美意境和精神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