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题材写作的文学理念与美学追求
多年前在完成长篇小说《长津湖》,并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功之后,军旅作家王筠积7年之功,又推出了其抗美援朝题材三部曲的第二部,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交响乐》。
这部长达70余万字的鸿篇巨制,匠心独运地选取了一个重要的时间段落,即主要以第五次战役为背景,前接著名而惨烈的长津湖之战,其后延及双方的停战谈判,通过行止自然的谋篇布局,悉心描绘的战争进程,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细致绵密的文学笔触,从一个侧面为今天的读者描绘和再现了70年前那场举世震惊、波澜壮阔、惨烈血腥的战争历史画卷。
同读者常见的此类题材多采用全景式的叙事策略不同,王筠主要以基层部队官兵的视角切入战争,通过志愿军某师侦察营、穿插营和治疗队,同美军某空降团战斗群特遣队之间,敌对双方阵营一次次的激烈交锋,来完成其状写战争生活目的的达成。这样不仅能更加便于对双方的参战者进行抵近的观察与表现,也更加便于展开文学的描写与开掘,从而以丰富多样的写实与写意,想象与虚构,过往与当下,战场与人物,进程与细节,灾难与情感,生存与毁灭等手段,来展示战争的风云与图景,折射战场的脉络与肌理,凸显生死的寻常与难测,表现战斗者的崇高与卑微,把我们似乎熟知的,又可能语焉不详的一切,以文学的方式反映了出来,还原为作家心中的战争的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
王筠在作品中设计了大小23次战斗,而每次的战斗过程又都是各具形态和不尽相同的,这既可能反映了战争的实际状况,世界上哪有两次完全相同的战斗呢?这一切都为叙事的展开,人物性格的构建,文学观念的表达,创作目标的实现,提供了一种具有充分长度和空间的平台。从军级指挥员间歇性登场,以图勾勒出战场的宏观局势,到基层战斗者的浴血奋战,以再现战壕的真实,从而形成了对于战争时空的立体透视。一系列的平凡的人物,如李八里、孟正平、马永礼、鲍喜来、吴了了、脖颈赵、喇叭刘父子等,在一次战役的许多次战斗所组成的战争纵深里,轰轰烈烈而又有血有肉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站立成一队英雄的、气壮山河的行列。他们所面对的是强大的对手,是武器装备上严重的不对称的现实,所处的是复杂而陌生的战场环境,生与死都是转瞬之间的事。他们一次次地进入不可预知的战斗过程,一次次地同谜一样的敌人斗智斗勇,是伤亡后的无法进行的回送与救治,是心理上、情感上、智力上和体力上经历着持续不断的、又是几乎达于极限的挑战与考验。小说就是这样以绵密的、富于力道的文笔,写出了志愿军官兵们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英勇善战,冲锋向前的大无畏英雄气概。这构成了志愿军官兵战斗的具体过程,我们仿佛随着具有鲜明形象个性,饱满气息血肉的他们一道前进,目睹他们如何舍生忘死地滚火蹈雷,勇猛穿行于枪林弹雨,表现出作为一支英雄的军队,或作为一个战斗的个体,靠的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力量和钢铁意志,遭遇怎样的战斗困境和险仗恶仗,又是怎样硬杠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并战而胜之。
小说在其轰响着主旋律的基础上,对战争作出深刻的思考与精准的表现,彰显出以李八里为代表的志愿军官兵的家国情怀、民族大义和战斗精神,牺牲与存活,失败与胜利,平常与奇特,冷酷与柔情,清澈与迷茫,温暖与忧伤等等,是一次战役所经历的漫长过程,也是参战者必须经历的复杂而无穷的体验。这些对于每一个参战者来说,都像是一个未知数,使他们在这架轰鸣的战争机器中,演绎着属于自己或猝不及防,或必然而至的命运。李八里与王翠兰的相恋与结婚,以及在新婚之时遭到美军飞机的轰炸,是把人类美好的情感放在极端条件下,表明是怎样被战争无情地破坏与摧残。陈三观生活作风上的犯错,也是在战争之中所发生的一种正常而非常的遭际,却从此改变和扭曲了这个人物的口碑与形象。这些似乎都具有不可或缺的文学意义,在作者滚烫而又冷峻的笔下,抗美援朝不是平面的、纯粹的、单向度的,而是多侧面的、多层次的、立体的,有高光,也有阴影,有真醇,也有血污,有崇高,也有卑下,同曾经的战争本身一样自然真切,苍凉厚重。
值得肯定的是,小说不是拘泥于只对志愿军官兵的描写,而是以平衡的笔墨展开对于交战双方人物形象交互性的刻画,其目的不在于显著加长作品的篇幅,而在于拓展小说的叙事空间,更反映出作者对于题材的很强驾驭能力。作者将敌对的一方也收于眼底和笔端,在激烈厮杀的战场上,表现两军普通官兵对阵时的相互打量与较量,特别注重表现两军不同的、差异明显的行为模式、战斗特征和文化心理。我们以往的思维惯性更多关注的是两军装备上的差异,这是许多论述和作品每每乐于特别强调的,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两军之间的差异实际上存在于方方面面,对言语、装束、战法、生死等等的不同理解与认知,导致了战场上不同的,甚至是大相径庭的表现。互相作为对方的反衬者,作为对方的一面镜子,可以更加清楚地看清和了解对方,对于对方的不断地接近与认识,这是一种新的文学发现和表现,是非常有意义的。如大脚怪鲍喜来和托马斯中士,黑人小蒙特和喇叭小刘等,几组人物形成了某种有意味的对应与对比关系,这是作者刻意设置的,也是需要作者进行精确分析与描写的。正因为有此差异与类同,因此令人赞赏的是,兵刃相见、无情厮杀的双方,实际上也在更高的层面上似乎有了某种理解、沟通与同情,使之成为一部充满着善意、美好和理想的作品。
《交响乐》赋予的其他鲜明特色,是小说叙述和人物对话语言中安徽淮北方言的大量运用,给小说增添了某种特殊的味道。作品中的人物来自不同的地域,作品刻意突出了地域性的语言特征,如李八里的淮北方言,吴了了的上海方言,鲍喜来的东北方言,美军的西式语言表达习惯,这使人物在形象与性格的传神塑造上增强了辨识度。道具的运用在作品中占有挺重的分量,刘氏父子的喇叭与小蒙特的萨克斯,我认为这都是作家虚构出来的,战斗的本身大概很难给这些乐器以应有的位置,但在小说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它们无疑是人物身份与性格外化的符号,也是人物生命外在的特征,同人物命运紧密地联接在一起。其所具有的典型的象征意味,使战争带上了传奇般的音乐色彩,既契合于作品何以名之曰《交响乐》,也是作者对战争生活的一种理解与表达。其所描述的不仅仅是战争生活中各个声部的交响,也是人物命运的多层次的交织,使作品具有了高级而多重的艺术品质与寓意。战后人物的命运则显示出作家透过这些人物,让读者对经历过战争生活的那些人物,进行一种有深度的思考。即无论是李八里战死原因的真相莫辩,还是小蒙特回国后的凄凉处境,揭示出的不是军人应有的辉煌结局,而是读者想象之外的强烈反差,这是人物命运交响中低沉的重音,构成了小说的很强张力和魅力。
难能可贵的是,军旅作家王筠在创作时占有了大量的关于抗美援朝的战争史料,使之在全局、局部、细节等方面,都有了可靠翔实的写作依据,并将其不露痕迹地融汇在写作的进程中,使作品有了史家的可信与严谨。创作靠的是厚实的生活积累,磅礴的写作激情,坚忍的叙事能力,这充分反映了作家关于战争题材写作的文学理念与美学追求,从某种层面上也把战争文学实实在在地向前推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