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信札》:批评的文本还是文学的文本?
吴亮的新作《不存在的信札》给批评家出了一道难题,不但文本从形式到内容都打破了小说的固有形态,就连其属性都很难界定,这究竟是一个批评的文本,还是文学的文本?算不算一个小说?更吊诡的是,吴亮最终呈现的是一个存在过与否都值得怀疑的事件与文本。
作为批评家的吴亮形象已经根深蒂固,虽然他已经写过不少小说,但是其作为批评家的批评的锋芒丝毫不减。尤其是《不存在的信札》,首先就是一个关于艺术批评的文本。作品聚焦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艺术圈的故事。一方面,作者曾转型到艺术界很长时间,对这一圈子的生活较为熟悉,这也可看做是生活的实录。另一方面,小说是很典型的带着个人锋芒的艺术批评文本,因为作品涉及了很多艺术现象、观念、流派、作品的交锋与论争。同时这也是一部百科全书体的小说,涉及了多种知识、观念,这些描写很多都不是情节的书写,而是一些观念的探讨,具有批评的意味和理论的高度。
《不存在的信札》全书共两百多个小节,大部分是信札,很难和一般的小说相提并论,人物、情节、时间等小说的基本架构并不明显,反而像评点派的批评文本。写信人的身份未交待,收信人多达二十几个,包括亲人、朋友、特殊的爱人等,但也未交待具体的身份。除了信件,还穿插着谈话录、日记残章、自述、研究、残稿、讲义等不同形式的短章。这些或引用或编撰的文字,让小说蒙上了浓郁的神秘色彩,更给解读设置了极大的障碍。
同时,作为先锋文学的推动者,吴亮在文本中对先锋文学多有回顾和回应。先锋文学一度在文坛刮起旋风,吴亮等批评家功不可没。读《不存在的信札》,很容易想起孙甘露、格非、马原等作家,想起《请女人猜谜》《棋》《虚构》这些先锋之作。《不存在的信札》的先锋味十足,故事碎片化,情节独立化,作家精心营造了一个个的迷宫。最后,作者还是采用先锋文学惯常的结尾模式:“不存在的信札”,也许这一切根本就不存在。写过《马原的叙述圈套》的吴亮,也在小说里玩了一把同样的游戏。
批评家再次推出长篇小说,这本身就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件。在先锋文学出现几十年后,先锋作家普遍转型的时代,吴亮推出这样的作品,可谓对一个时代的怀念,——对那个文学黄金时代的怀念。《朝霞》已经具有这样的风貌,《不存在的信札》走得更远。从文学性上来讲,《不存在的信札》进行了技法的探寻,进行叙事风暴或者说他本人提出的“叙述圈套”,这或许是他对当前长篇小说书写的失望和不满。
批评家进行文学书写,除了不满,必定也寄予了某种文学史的期望,吴亮的写作可以说是形式与内容(主题)的双重突围。他的长篇小说《朝霞》自发表以来,便因其内容的独特性与形式的先锋性引发了广泛的关注。《朝霞》是一部成长小说,讲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阿诺及其伙伴整日生活在漫无边际的聊天和格格不入的闲言碎语之中。《不存在的信札》的风格与之类似,不过更进了一步。《朝霞》中吴亮的目光是散漫的,他不屑于交代人物之间的勾连谱系,而是选择了捕捉气息和再现温度,在这些看似电影镜头般纷呈的段落中,吴亮却像个出色的剪辑师,精准地把握住了上海那个年代的色调、人们日常生活的步子,以及成长期少年那永远的焦灼和怅惘。他通过这一群游散的少年,来书写那个零乱的年代。《不存在的信札》也是如此,通过对一个时代的剪辑拼贴,来怀念它。
或许作为批评家的小说作者更喜欢思索的一个问题是:小说还有没有只有小说才拥有的特质?无论是选择书信体,还是单向度的倾诉模式,抑或是涉及门类的繁琐,似乎都在指向一种后工业时代人所面临的异化状态,或者也是一种“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式困境。吴亮在这个书信体小说中尝试一种小说的新样态,是直抵人性的作品,是批评家的反思,也是以身践行的努力和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