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北中原的情书》:在乡土间追寻乡愁
因创作长篇小说《生命册》而斩获茅盾文学奖的小说家李佩甫,于2020年2月推出了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写给北中原的情书》。散文集分为写人记事、评说作品、记叙游踪、创作漫谈四个部分,凝聚了作者对生活的观察、思考、感受和体悟。
《写给北中原的情书》写出了一名作家对故乡热土深深的眷恋。李佩甫生于城市,长于乡村。乡村是他重要的书写场域,也是他散文散枝开叶的根基。当以成年的视角回望乡村的人和事时,他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个散发着草木气味的乡下孩子,“一手㧟着草筐,一手拿着小铲,赤条条地在乡野里跑来跑去”。乡土情怀已经浸润在血液当中,每每提到家乡,提到平原,他依然感受到一种藏在心底里的温热,一种永远无法割舍的养育之情。
这份“眷恋”,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他的记忆里跳出来,一点一点地漫散开去。他怀念家乡那种密密的绵绵的、有一点点湿意和凉意、“一针一针罩着人”的牛毛一样的细雨;他怀念瓦檐上一串一串的滴水、夜半的狗咬声、蛐蛐的叫声、门搭晃动的声音,以及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声或问候语;他怀念倒沫的老牛,冬日里失落在黄土路上的老牛蹄印;他怀念静静的场院和一个一个的谷草垛,院子里那种简易的有着四条木腿的小凳,钉在黄泥墙上的木橛;他甚至怀念家乡有风的日子,以及风里到处弥漫着的让人念想期盼、让人兴奋不已的年味。这些怀念,有原汁原味的烟火气,有日子的琐碎感和流动感,有浓浓的爱意和诗情。这是作者对美好岁月的一种贴近,是对民风民俗的深刻理解,是一株草与另一株草的对话,是一棵草对大地的深情诉说。这样浓烈真实的情感让人为之动容。
如何抒发对故乡热土的情感?李佩甫没有一味地表现自己的乡愁,而是站在文化的角度上,挖掘审视这片土地的精神意蕴。如散文《带豁口的月亮》写了一件乡村往事,三个下乡知青在看露天电影的过程中,与村民“黑大个儿”发生摩擦,后来还起了肢体冲突。而村民们先是沉默、躲避,而后愤怒、反抗,最后选择了忍让和宽容。多年以后,当作者再次忆起这件旧事,看到了村民身上的“忍”和“韧”,“老百姓就像土地一样沉默,那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他们就靠一口气,一代代存活了下来”。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这篇散文充满了淡淡的忧伤和深深的懊悔,以及对荒唐事件的批判和反思。
《写给北中原的情书》是一个作家对多年文学创作实践的心路回顾和深度思考。四十多年来,李佩甫一直将根基深植于中原大地,与土地对话,在平原上撒下“声音”的种子,撰写了四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在《我的自述》《一种植物》《我的平原》等篇章中,作者将生命体验与思考过程和盘托出,其中有追寻也有检索,有回溯也有阐释,有迷惘也有超越。这是一种生命解剖式的展览,是拷问灵魂式的求索,是对一个作家从内到外的破译。他提出的“第四人称写作”、“贫穷对人的戕害远远大于金钱对人的腐蚀”等深沉睿智的论断,至今仍然震聋发聩,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当然,李佩甫也表达了他的困惑:“人们的生活富裕了,却有了更多徘徊和迷惘。在单一的年代里,人们渴望丰富。如今社会生活多元了,人们又向往纯粹。可单一了,必然纯粹,又容易导致极端;多元了,必然丰富,可又容易走向混乱。怎么才好呢?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作家面临的课题。也就是说,面对时代的变化,怎样才能找到准确的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这样的思考,彰显了一个作家永不止步的探索和责无旁贷的时代担当。
《写给北中原的情书》的语言质朴而诚恳,生动而亲切,干净而湿润。看似平平淡淡,却是以乡音作底,用心血熬出来的丰富,是将诗性化于无形的凝炼。比如,写瓦檐上的滴水,“一串一串地滴下来,先是密的、连珠儿,而后就缓了,晶莹着,亮着,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点点浓”,砸在檐下排列的圆坑里,“先是奔儿——奔儿——的,而后是啪声,再后是啾声,那声音是有琴意的”。再如,写门搭的声音,“夜里,你从外面回来,门搭会响一声,那声音咣地一声,荡出去又荡回来,钝钝的,就像是很秘密的一声问询。这时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头,那门搭仍在晃悠着,摆动着,和日子一样碎屑安然。”这样的文字,有色彩,有音响,有韵味,有留白,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散发着刻骨铭心的真实感。读这样的作品,我们的心会也变得细腻起来,宁静起来,湿润起来,进而对粗砺的生活生出几分爱意。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