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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莫言的“卧室”

时间:2021-01-15 15:24:57 来源: 文汇报 作者:周立民

  《莫言演讲全编》有三卷,分别为《讲故事的人》《我们都是被偷换的孩子》《贫富与欲望》,共有80万字之多。相比于篇幅,我认为它的信息量更大、曝光点更多,涉及到莫言的方方面面。从个人经历、创作过程,到读书感受、人生随想;从对世界名著的看法,到对中国当代文学现象的发言,毫不夸张地说,这三本书是莫言的“百科全书”。演讲的现场感、交互性、沟通的需求等特点,使得这些文辞与作家通常的创作有所差异:它们更直接,更坦白。打一个并不高明的比方,平常我们阅读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小说这种虚构性的文字,犹如作家穿戴整齐彬彬有礼地在客厅里接待我们,而演讲,则是他大大方方地把我们领进他的卧室,让我们更大程度地看到私密化的一面。尽管,在卧室里,他并非一丝不挂,他也有衣服,但是,已经极大地满足了我们的“窥私欲”。读《莫言演讲全编》,特别是莫言特有的幽默、叙述的魅力、平白中的智慧、坦直里的狡黠,首先让人感到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听这个讲故事的人讲了很多以往你不曾了解的故事——这是他的人生自叙传、心灵实录和给读者的免费问答集。读过此书,莫言不再是得过诺贝尔奖的神仙人物,而成为你熟悉的对门的老大爷,你可以成功地吹牛:我的朋友莫言,或是说:唉,莫言这家伙!

  《莫言演讲全编》: 《讲故事的人》《我们都是被偷换的孩子》《贫富与欲望》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这家伙谈读书就有很多门道儿。怎么把一本书读透呢,他起初读福克纳,感觉大师光环炫目,读着读着,越发熟悉,更加亲近。再看看福克纳的照片集,戴着破帽子,穿着破衣服,旁边是农舍,这和家乡的农民有什么区别?神秘感消失了,感觉不一样了。又了解到福克纳的小心眼儿,福克纳的撒谎,福克纳的恶作剧…… “福克纳作为一个伟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经彻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距离,我感到我们是一对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从远到近,这书越读越薄。莫言还教我们一招,读书也不一定从头读到尾,他当年读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读到第16页就扔下了,激动得要去写自己的东西。一个小说家读书,还有帮助作者继续 “创作”的冲动,读《第四十一》,他觉得作者写得还不过瘾,如果写到孤岛上的两个人生了孩子,抱着孩子端起枪,面对着情人,这个时候内心的震撼会更剧烈。阅读是写作的背面,作家打开了阅读的窗户,已经在给你展示他的写作状态了。

  演讲集中,莫言还给我们分享了众多写作的“秘密”,这是作者自画“供状”,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更为诱人的是,莫言如何看自己的创作?他说《酒国》,“这部长篇,在中国几乎无人知道,但我认为它是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长篇,我为它感到骄傲。”是作家为作品叫屈,还是这部作品体现了他的写作追求呢?不论怎么样,作者如此隆重,我们也不得不瞪大眼睛。这是1999年莫言说的话,如果谁统计一下,莫言不同时期都推崇自己哪些作品,一定很有意思,至少能够看出作家的创作的变化和不变。当然,他演讲中也屡屡谈到自己的创作观,“饥饿论”让人一声叹息:“小时候吃不饱的事……也许是解读我的作品的一把钥匙。” (《我们都是被偷换的孩子》第34-35页)他还说,他的作品写的是“一个被饿怕了的孩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讲故事的人》第27页)他还讲了很多具体的例子,由此,我们才理解这一代作家作品中何以有那样的历史沉重感和时代感——这些“秘密”倘若不是作者自述,我们又怎么可能了解?

  莫言的幽默和机智有强烈的迷惑性,往往让人们误以为他只是沉醉于语言的狂欢与你说说笑笑的人,其实,他的字里行间不乏一本正经。他说:“这种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也正是文学的灵魂。”他还说过:“我真正的写作动机,是因为我心里有话要说,是想用小说的方式,表达我内心深处对社会对人生的真实想法。这也是获得首届亚洲文化大奖的中国作家巴金先生晚年所大力倡导的‘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的意思。”在另外一次演讲中,他再次强调作家应当表达自己真实的声音:“说自己心里想说的一些话,我想即便是讲了不正确的话,也比一个人讲别人的话有价值。要发出不同的声音。所以我想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说自己想说的话,就像巴金老先生说的大家都很熟悉的那句——要讲真话。” 大作家在精神上都是相通的,正如他对巴金、福克纳、川端康成等人的理解。莫言从强调“老百姓”的身份,到《蛙》中清理作为人的罪感,这不仅是他创作境界的提升,其实也真正将创作融到了由前辈们开创的伟大的文学传统之中了。想一想,巴金先生晚年写《随想录》,不也是在清理心中的罪感吗?他身后站的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莫言这三卷演讲集中遨游,我还有一个感触,成为公众人物的莫言老师太累了,他要面对着各种演讲话题,诸如从《爱奇艺与老作家》到《佛光普照》,这是反差多大的题目啊,此时,我不由得心疼起他了。他得奖八年了,八年来这个获奖者的角色让他扮演得好辛苦。幸好,莫言有很强烈的警惕意识,他在演讲中也提到过,作家与普通人和社会生活拉开距离后, “他的精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平庸懒惰。他已经感受不到锐利的痛楚和强烈的爱憎,他已经丧失了爱与恨的能力”。他也在追问:“我们的写作如何继续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正是这种警惕和自省让莫言尽管自成一统,也仍保持着不骄不躁的优良作风;尽管看似闲闲散散,却不失沉重的忧思;尽管一再 “莫言”,却忍不住滔滔不绝,正如这些演讲。

  (作者为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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