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边疆驻村,我在读汪曾祺
作者:毕亮(80后作家,《伊犁河》杂志副主编)
201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汪曾祺全集》刚推出时,我被派往汉宾乡英买里村驻村。在此之前,我刚收到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时的同学给我寄赠的一套全集,“都是汪迷,何必客气……”
于是,这套书和汪先生的《文与画》等几本选集,就随着被褥等行李一起来到了村里。
村子位于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伊宁市。汪曾祺曾来过这里,时间在1982年夏秋之际。当时,汪曾祺、林斤澜、邓友梅三位老友在《北京文学》编辑李志的陪同下有了一趟行程近两个月的西北新疆之行。一路上,他们走得比较辛苦,也不算顺利。汪曾祺在1982年9月22日起写的新疆行散文《天山行色》中几乎没有涉及。倒是多年后,同行的邓友梅在《再说汪曾祺》中提到此行,并细述了过程,才让我们有所了解。
《天山行色》可以说是汪曾祺游记散文中的名篇,其中大部分笔墨留给了我正生活的伊犁。他们在伊犁访问了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尼勒克县等地的农村和牧区,还在伊宁市召开了读者见面座谈会。汪曾祺等人在座谈会上都有演讲,经记录整理刊发在当年的《伊犁河》杂志上,汪曾祺的文章题为“道是无情却有情”。距离初读汪曾祺的几年后,我到了《伊犁河》杂志供职,专门找出当期杂志看这篇短文。杂志上刊发的《道是无情却有情》被汪先生收入《晚翠文谈》时做了细微改动。新版《汪曾祺全集》中,此文被放在了第九册“谈艺卷”中,并注释:“本篇原载《伊犁河》1982年第4期,据作者在伊犁文学座谈会上的讲话整理而成,与会者还有邓友梅、林斤澜等;初收《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3月。”
汪曾祺一行到伊犁,给当时的伊犁文学界留下了诸多佳话,尤其他们三人在伊犁的文学讲座,当年听过讲座的人多年后提起来还津津乐道。边疆的人文风情,也给汪曾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晚年多次在文章中都有提及。也是在《文与画》中,我还看到汪曾祺的两幅与伊犁有关的画,尤其后一幅,画于去世前一年,从题画文字来看,汪曾祺对当年的伊犁之行,念念不忘。多年来,我不断把他的《天山行色》等文章和画找来看,每一次都能感觉和我爱读的作家之间,距离是如此之近。
初到村里,各种不适应、不习惯接踵而至,有工作上的,生活上的,也有阅读写作上的。几人一间的宿舍里,一张桌子,人来人往。因为吃住在村委会,只待夜深人静后,我从住的三楼回到白天上班的二楼办公室,摊书细读,静静品味。
有次调休,从家中回村里时,我从书架上抽出他的《草花集》放到了随行的包里。这书薄薄的,很适合随身带着看,随时抽出来都能读几页。在村里,我也常如汪先生一样,“辛苦了一天,找个阴凉的地方,端一个马扎或是折脚的藤椅,沏一壶茶,坐一坐,看看这些草花,闻闻带有青草气的草花淡淡的香味,也是一种乐趣”。工作之余,如此生活,倒也自在。
在村里,我的状态和汪曾祺的“随遇而安”比起来,境界到底差了许多。此时重读他的《随遇而安》,又是另一番感受,心态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以前没怎么觉得,十年来持续读汪曾祺,他的文章和生活态度,有形无形地影响着我,这在驻村时体现得更明显。
有时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或者住户家的炕上,就着台灯翻几页《汪曾祺小说选》。多年前,汪曾祺也是这般躺在沽源的炕上看《容斋随笔》的吧。有一天晚上,我住在村民家,下着雨。听雨打铁皮声,无端想起汪曾祺的《星期天》,“下雨天,雨点落在铁皮顶上,乒乒乓乓,很好听。听着雨声,我往往会想起一些很遥远的往事”。雨夜忆起的往事,易生感触,继而形成文字。
也是在《随遇而安》中,汪曾祺说,四处走走,你会热爱这个世界。从汪曾祺的作品中,我学着慢慢观察生活。
有一次入户路上经过一条僻静的巷子,路边长着一丛嫩蝎子草,我择下嫩头,学着汪曾祺拌菠菜那样拌了一盘蝎子草,大快朵颐。“生活,是很好玩的”,一旦放平了心态,发现了生活,真是好玩的,在村中尤其如此。
村里许多人家都种喇叭花,或门前,或院中,就是汪曾祺写到的晚饭花。而巷子也很像汪先生笔下的李家巷,巷子两边开着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我在入户走访时看到它们,觉得亲切。巷子里嬉闹的孩童,在花丛边跑来跑去。走在巷子里,会想到,迎面碰到的少男少女里,是不是有汪先生笔下的李小龙、王玉英?
在村里的四季,总会遇到许多老人蹲坐在门口,冬春晒太阳,夏天在树荫下乘凉,秋天就静坐着,他们都如《闹市闲民》里的“活庄子”。我也试着学习汪曾祺的笔触,来了解、记录下这些闹市中的“活庄子”。
我读汪曾祺,常被他细微之处的人间情怀打动、感动。十多年间,我一次又一次地翻他的作品,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写作,说到底还是要讲情怀的……你看,汪曾祺的影响就是这么无处不在。在村里,在生活中,汪曾祺和他的作品,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光明日报》( 2020年09月23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