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诗人易顺鼎的襄阳诗作手稿出版
《易顺鼎早年诗稿》
谷卿 冯松 整理
中国书店
2019年7月版
易顺鼎《襄阳曲》手稿,郭嵩焘批跋“清婉绵丽,似高岑乐府”
晚清诗人易顺鼎(1858—1920年)曾撰《哭庵传》自述早岁生涯,中有“综其生平二十馀年内,初为神童,为才子,继为酒人,为游侠。少年为名士,为经生,为学人,为贵官,为隐士……”之语,所谓五岁能文,八岁能诗,十六刻诗稿,十八中举人,确非虚言。陈衍评易氏早年诗作“学谢、学杜、学韩、学元白,无所不学,无所不似,而以学晚唐者为最佳”,实则兼有才子之隽妙与名士之旖旎。当易顺鼎冒雪骑驴入金陵,一日间遍访六朝遗迹时,咏成《金陵杂感》七律二十首,恣肆之才,绮艳之思,可以说是横绝一世,是故年方二十二岁即成“近代才士之最著者”。
中国书店出版社新近出版,由谷卿、冯松理的《易顺鼎早年诗稿》,收录了易氏乙亥、丙子间诗作近七十九首,多为坊间未见的早年诗作,字里行间,尤可印证易氏弱冠之前的才子心性与名士情怀。
光绪元年(1875年),易顺鼎年方十八,省试中举后,一鼓作气自安顺、酉阳、常德、荆襄北上,入京赴进士试。骐骥初跃,自是雄姿英发,舟行水次,纪游咏怀之作亦随地而发。易氏经千里壮游,于沿途名城大邑尤其瞩意襄阳,相关诗作竟至数十首。相较三年后整饬谨严的《金陵杂感》组诗,这批襄阳诗作体量才思或有不逮,而心绪意趣却自具面目,可堪玩味。
启程之初,易顺鼎便有“束装赴春明,快马黄金鞦”之语,于征途迢递中抒发秋高气爽、挥鞭北上的少年意气。经武陵大龙驿(今湖南常德)后,易顺鼎进入湖北,循荆襄故道一路向北,经数日车马劳顿,其鄂中所见已悄然转换成“浮云为盖,坚冰结墙”的萧瑟冬景。当其历荆州,过荆门,最终抵达襄阳时,年关已近,遂在汉水之畔的樊城度岁。
古城寂历,汉水荒寒,易顺鼎在此遍访襄阳胜迹,或斜阳立马,或贳酒行歌,俯仰感慨汩汩滔滔。堕泪碑前,他纵论功德不朽:“无论功德言,惟诚乃可久。请看羊公碑,屹立岘山首。”杜甫墓畔,他阐发忠爱情怀:“国步艰难会,天涯感慨身。牢骚写云物,忠爱托风人。”昭明台上,他感慨江山才人:“寂寞雄城上,昭明有故台。江山一陈迹,烟月几清才。”隆中草庐,他唏嘘风云际会:“浩歌坐穷庐,方寸罗万象。不逢尧舜主,何由达忠谠。”烟云胜迹,俱为千古往事;书剑纵横,且待今朝试手。才人心性如此,其诗体亦俊逸奔放,或笔势磅礴,或工稳流丽,贯穿其间的出处心事纤毫毕现。
感慨士行出处之余,易顺鼎复有描摹襄阳风土的歌行谣谚。楚调绮丽六朝绮靡,形塑而成柔婉缠绵的襄阳民歌,所谓“烂漫女萝草,结曲绕长松。三春虽同色,岁寒非处侬”(南朝刘诞拟作襄阳民歌《襄阳乐》),画面流转,清韵悠长;渊源于江汉的游女意象,经由浪子骚客的涂抹点染,更助长了襄阳歌行的艳冶纤秾,如“南湖荇叶浮,复有佳期游。银纶翡翠钩,玉舳芙蓉舟。荷香乱衣麝,桡声送急流”(梁简文帝萧纲拟作《南湖》)。易氏诗作本就旖旎侧艳,工丽隽妙,遇襄阳一江春水、十里风光,遂成才思怡荡、笔势回环之篇:《襄阳曲》“妾家临水多高阁,垂杨绿上秋千架。燕子偷窥翡翠帘,狸奴稳睡鸳鸯幕”清婉绵丽,极似高岑乐府;《古意襄阳作》“郎乘江上舟,妾化堤边柳。柳色满大堤,郎行一回首”蕴藉婉转,入得温李门庭;至于“葡萄美酒玻璃杯,狂奴见此胸怀开。人生年少贵行乐,不知何事为悲哀。”又成流连声色的旖旎歌行。易顺鼎天生多情,为此浮华艳冶裹挟鼓荡,其“本《离骚》佚女之幽情,作醇酒妇人之生活”的名士情怀亦展露无疑。
吟咏襄阳一地而成清劲怡荡两副笔墨,足见易顺鼎早年心绪意趣的幽隐与张力。易氏终其一生始终徘徊纠缠在惊才绝艳与声色犬马、意气风发与放浪形骸之间,见微知著,襄阳诗作中早有蛛丝马迹般的伏笔。
关于荆襄故地,易顺鼎另写有“旧梦留鸿影”之句,自注云:“昨过荆襄,是余十年前旧游地。”字里行间其实隐括了自己幼年在襄阳的一段奇遇。同治间太平军攻陷汉中,幼童易顺鼎被掳掠随军,后在鄂北应山遭遇僧格林沁马队,他转为僧王所得。易顺鼎以髫龄应对,颖悟逾常,竟僧王青眼,后终与父亲易佩绅取得联系,至于归途,亦颇辗转,他从应县赴汉中,转道保宁,再返郧阳,最终抵达灃州与父相会。
考察易顺鼎的行迹,横贯今天汉中、安康、十堰、襄阳、随州等处。以八岁之幼童,周旋应对乱离之间,竟得全身而还,神童壮举焉能不传?有道是“奇正相生”,原本凄凄惶惶的流离转徙最终竟成为易顺鼎平生第一件得意事,冥冥之中,襄阳可谓他的福地。十年之后,故地重游、旧梦再续,往昔神童已成才子名士,江山风月,千古如昔,海内英雄,应时待起,其踌躇满志抑或跌宕自喜,也全在心性情怀的辗转往复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