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应在坚持笔墨的基础上开拓
笔墨是中国画的艺术特征、表现特征、形式特征,但笔墨究竟是什么,其实并没有被人们所真正认识——有人片面地把用笔书法化等同于笔墨;有人僵化地视笔墨为“笔墨程式”;有人将笔墨与形象等绘画因素割裂开来;还有人则将笔墨神秘化,甚至干脆断定“笔墨说不清”。我认为笔墨是说得清楚的,即使对其“虚”的一面,也应当作出解释。如果不清楚笔墨所包含的内容、意义,又如何谈清楚中国画?
水墨牡丹图(中国画) 徐渭
笔墨,原本指笔和墨,是中国画的工具材料,是形成中国画特色的物质基础;同时,它又是作品、画迹的代称,也指作书、作画之事。前人论笔墨,大都谈用笔用墨,今人也往往认为笔墨就是用笔用墨。其实在古人的心目中,笔墨原不限于用笔用墨。笔墨在内涵与形式上,有着多层含义:
其一,用笔与用墨,简称“笔”“墨”。如“笔精墨妙”“有笔无墨”。
其二,技法、结构、结体。如“笔墨太简,则失之阔略”,又如“用笔使墨,穷精极巧,无一事可指以为不当于是处,亦奇工也”(《丹渊集》),其中“无一事可指以为不当于是处”一句,已超出单纯的用笔用墨的要求,更指笔与墨的表现性的关系结合,即笔墨结构。
其三,法度、规范。如“笔墨俱化,气韵规矩,皆不可端倪”。
其四,功能、艺能、表现力,如荆浩评张璪所作“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黄山谷题刘元辅画马“与物殊绝,笔墨易取;至于庸庸,殆难为工”。
以上这几个层面的含义,又可归纳为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为用笔、用墨;一为笔与笔、笔与墨的关系,这个关系是笔墨结构及其规律。画论中笔墨连称者,或指前者,或指后者,或二者兼指。只是古人未明说“结构即笔墨”,后人不察,仅认用笔用墨为笔墨。书法家长于用笔,但如果不明或不熟画理画法,则不会作画或画不出好画,道理是显见的。
在中国画史上,笔墨之道、笔墨的普遍标准,前人论之详焉,这里俱不赘述,需要强调的是:用笔用墨,形迹难定,重在审美规范。黄宾虹总结“笔法五种”“墨法七种”,“五笔”指的是平、圆、留、重、变,“七墨”指的是浓墨、淡墨、破墨、泼墨、积(渍)墨、焦墨、宿墨。“五笔”是笔的使用及效果,所以既是“用功的方法”,又是笔在纸素上的行迹——即点、画以及点、画所以为美的条件(即审美要求),属判断标准。七种墨法,包括了墨的材料和墨的运用。“五笔”“七墨”,概念范畴不尽相合。所以,我总结归为“五墨”:清、润、沉、和、活。清者,用笔用墨,笔路清澈,层层相积,无混浊相;润者,滋润,虽渴亦润;沉者,骨气沉厚,沉则厚,不浮胀;和者,不寡,墨色有变化,相济相成,浑然和洽;活者,自然一气。和与活,相近又有区别,活更有生命气化的意蕴。“五墨”是墨的审美要求。用笔用墨,凡达到“五笔”“五墨”的,就叫用笔好用墨好。在作品中,“笔”可抽出为一笔(一点一画),“墨”则必待通幅观之。
上述各项列举,含义多有重叠。说“唐人笔墨”“宋人笔墨”,或某家某派笔墨,不仅指用笔用墨,还常兼指墨迹、技法、气格、画风,包括画法中的笔墨理法、由笔墨表现出的神气以及笔墨所传达的气韵、气象等。
由此可见,笔墨从来都不是纯技术问题。中国文化富有人文精神,中国画的笔墨美,含有普遍人性的要求,是中国人的社会性、伦理性的心理感受与满足。中国画讲“有道有艺”,以超越为特点,追求自然,技进乎道。笔墨是技,但不止于技。一点一画、笔墨功夫,还不足以成大体。董其昌说:“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泼与惜都是技术,然而会不会与用不用,尚有识与胆的问题,六法三品,更何止于技术。
不过,我不赞成“作画第一论笔墨”(《山南论画》)的观点。片面追求笔墨趣味,是“文人画”没落的原因之一,不可不引以为戒。笪重光《画筌》说:“笔墨悟后,格制难成。”这里所说的笔墨即指用笔用墨,他早已意识到了这一弊端。技法有程式,笔墨无定式。种种技法与风格,都是笔墨的具体化,它们都是笔墨,又不等同于笔墨。变化是笔墨的本质,艺术创作尤需创造性意识。
近百年中国画的变革,都无法脱离笔墨,大致为三个类型。一是以古开今,独立发展,如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诸位先生。二是中西结合与西中结合。前者以中为基,后者以西为根,两种都会有好作品,然因缺乏内在的统一性,形式上落于二元,少笔墨甚至没有笔墨,作品大都缺乏高度、深度。三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中西融合。“融合”无迹,保持民族特色,借鉴外来经验,吸收有益因素,消化整合,有笔墨而非陈词滥调,是新样又非重复西画模式,故无重复、凑合之弊。实践证明,缺乏对笔墨的深入认识,简单的破坏或解构,无济于事,舍弃笔墨,以丧失中国画自身价值为代价,作品是难以见其高明的。
中西融合,是保持民族文化精神基础上观念的更新,形式的转化。诚如张岱年先生所指出的:“保持自己的良好基础,学习先进文化的最新成就,以促进自己民族文化的发展,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为此,必须慎重考察古今中外不同文化系统所包含的文化要素之间的相容与不相容的关系,以及可离与不可离的关系。”在中国画的发展中,方式方法的损益与差异是必然的,它反映了本体的常与变、有与无的转化。画家对中国画的变革创新,最终落实在笔墨形式上的突破。中国画不应也不会失去笔墨这一“性能”,除非它已被异化出去。笔墨是中国人艺术智慧对世界艺术的贡献,我们要思考和努力的是发扬固有的优点,补其不足,而不应唯西方艺术是瞻,更不能将坚持笔墨的表现视作保守或自大。
综上而言,笔墨是中国画艺术的基本要素。“基本”二字包含两个意思,一谓自始至终,二谓不可或缺。所谓“自始至终”,是说笔墨在作品中与作品的其他因素如章法、形象、色彩以及意境、气韵等融为一体,互相作用。离开这些因素,笔墨无从着落,也无所着落。而作品因笔墨之善与不善而有精粗高下,笔墨作为机能和被欣赏的内容,成为评价中国画的必要条件,故不可或缺。在中国画里,将笔墨与其他绘画因素分离或并列,都会直接影响作品的艺术性,甚至使其失去自身的艺术特色。
笔墨是中国画的表现特征和手段,我们必须认可和继承;而发展也是必要的,在坚持笔墨的基础上加以开拓,才是出路所在。中国传统文化讲究不卑不亢,落实在中国画上,就是要自信而不盲目,继承优良传统,并不断创新发展。
《光明日报》(2023年11月24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