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芬芳 不曾凋谢
他和蒙克、修拉、劳特累克是同一代艺术家,然而不比他们在美术史上的显赫位置,他和他所属的新艺术运动长期为中国人所忽视;他以装饰性绘画见重于巴黎,深度影响新艺术,日后回馈祖国,为新生的捷克共和国设计了国徽、纸币和邮票;他的艺术成就跨越招贴画、装饰画、首饰设计、建筑设计和油画等多个领域,曾被《纽约每日新闻报》誉为“最伟大的装饰艺术家”。
秋冬之际,“穆夏——新艺术运动先锋”特展来到国家大剧院,近200件珍贵画作,连同家具、服饰、珠宝首饰、玻璃器皿等展品,带领观众认识阿尔丰斯·穆夏(1860-1935)这位捷克国宝级大师创作风貌,并回望新艺术赋予现代欧洲的“美好时代”。
1 为戏剧设计海报蹿红
“显赫的声名总是无数的机缘凑成的,机缘的变化极其迅速,从来没有两个人走同样的路子成功的。”巴尔扎克在《幻灭》中如此描述外省文艺青年需要在巴黎接受的洗礼,大概颇能道出穆夏的心曲。
他出身于清贫的宗教家庭,在小镇做公务员,报考美术学院失败,去维也纳的剧院当学徒,遇大火失业。24岁那年,得一位好心的伯爵赏识,资助他去慕尼黑和巴黎的美术学院学画。在巴黎的故事就像小说一样,伯爵的钱路子中断了,已届而立之年的穆夏穷愁潦倒,只能为书籍杂志画插图来维持生计。
1894年,圣诞节前夕,一个电话打到了穆夏供职的印刷厂。巴黎最红的歌舞名伶莎拉·伯恩哈特要为她的新剧《吉斯蒙达》设计海报,这份紧急订单落在了穆夏头上。时仅一周,穆夏拿出的方案让莎拉大为满意。海报贴出,震惊巴黎,有痴迷者甚至用剃刀将街头海报刮下来,揣回去细赏。穆夏一举成名,莎拉与他签下6年合约,穆夏专门为她设计舞台布景、戏剧服装、演出海报和珠宝首饰。
莎拉有资格骄傲。她是雨果、小仲马剧作中的绝对主角,可以在《埃及艳后》和《莎乐美》当中变换自如,弗洛伊德、劳伦斯都为之痴迷,有法国诗人形容她“神圣的妖魔”。莎拉自己能做雕塑,懂油画,为了体会悲剧角色的内心,会躺在棺材中读剧本,其趣味品鉴,恐不在专业评家之下。穆夏为莎拉绘制的海报大都选用窄而长的样式,比现实生活中的她,更显修长而优雅。弱化戏剧情节(包括舞台道具),放大了人的矜贵与个性,衬以捉摸不定、闪烁异域风情的神秘意象,成为穆夏的戏剧海报得以胜出的一大要诀。由他绘制的《茶花女》,那种浪漫,哀愁,对女主角凄美而富于表现力的双手拿捏准确,至今看来仍是无可更改。1905年,莎拉赴美国巡演,特意指定还用这张海报。
巴黎的艺术界和社交界从此认识了这位波西米亚艺术家。穆夏出入沙龙,声誉煊溢,合约滚滚而来,从香烟、香水、肥皂、饮料,到巧克力、饼干、年历、自行车、戏单、菜单,五花八门,应有尽有。1897年,穆夏的个展在巴黎举办,后来又赴欧洲多国巡展,广受追捧。“穆夏风格”风靡一时,情形大约近似中唐流行白居易的诗歌,“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
2 被尊为日本美少女漫画鼻祖
偏爱花卉或几何形式的线条,波浪似的节奏,采用弯曲的轮廓,忽略透视法而属意于平面效果,是为新艺术运动的基本特征。其发端起于英国“艺术与手工艺运动”的倡导者威廉·莫里斯,又有法国建筑师维奥莱-勒-迪克为策应,主张“艺术服务于所有人”“艺术应用于一切”。
彼时艺术家的抱负正在从架上绘画渗透到社会生活领域,许多画家、雕塑家身体力行,亲手设计和制造家具、地毯、书籍、纺织品、壁纸、陶瓷和各种装饰品。1905年,穆夏的《装饰资料画集》和《装饰人物画集》先后出版,成为手工艺人、艺术家和学生从事装饰设计的枕边书,它加速了新艺术风尚的流行,且呈示出自然形态优越性的原理。
穆夏悉心观察并探索植物花朵、茎、叶的细节,提取造物的奥妙的法则,像一位高明的酿酒师,连把果物的香气、颜色和口感都有机融入到人物体态、动作和服饰当中。创作于1897至1901年的装饰组画,几近抵达了穆夏在版画领域的极致,尤其是系列联画《四朵花》《四种宝石》《一日时序》,其色彩对比与调和,女性和植物性的感通,已臻化境。春草波连的郊野,花木葳蕤,清眸秀鬘的女子举手投足都仪态万方,肩颈线条宛若缎滑熏风,似有馨香缕缕袭面。观之令人如啖美果,如聆佳奏,连呼吸都要随之摇漾起来。
“我很高兴我创作的艺术是大众的艺术,而非仅服务于少数人。”穆夏有底气说这样的话,多少缘于他所在的巴黎适值黄金时代,衔接了所谓“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经济发达,商业繁荣,艺术不再为教会和贵族所专享,越来越多的富裕家庭涌现出旺盛的市场需求。伴随彩色印刷术和杂志的传播普及,私人宅第的快速发展,新艺术可以从普罗大众那里寻得支持。借助风俗信仰、神话传说以及现代自由社会释放的活力,穆夏笔下的女性,介于梦幻与真实之间,是可以飞入寻常人家的林泽仙女。
说起来,穆夏和后印象派的画家大致是同一代人,他和高更还曾短期共用一个工作室,并为后者拍下一张光着腿弹钢琴的照片。是个人主义的立场,使他们放胆实验,各唱各调。然而论题旨和技法,新艺术和印象派,还有同期的象征主义其实多有交叠,比如都受到日本版画的启示,袭用均匀着色的平涂法。只不过在德加和劳特累克那里,借鉴了斜线构图和人物剪裁;而在穆夏,则发扬了灵活的轮廓构线和流动的节奏技巧,以至于后来日本时兴美少女漫画,反而尊其为鼻祖。
3 摆脱精英趣味的平和之美
“在巴黎,我更布拉格。”米兰·昆德拉的话或有流亡作家的自尊与负气,他曾认为在布拉格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那么,阿尔丰斯·穆夏,这位堪作昆德拉祖父辈的艺术家,从在巴黎一出道起就将波西米亚的印痕带入所有创作,则近乎身份的敏感与种姓的固执。
在大量的海报和招贴画当中,穆夏喜欢以拜占庭风格的镶嵌效果作背景,用斯拉夫特色的服饰花纹衬托曼妙的女性形象,这是为满足异域风情的元素而添加的小动作吗?记不清是哪两幅穆夏设计的年历画,同样以身着民族裙饰的青春少女为主体,表情不再是常见的甜媚,透着生活的质感和乡土的忧戚,迎头撞见,猝然一惊:啊,真正斯拉夫性格!那里面有一种大的悲苦,满怀同情心,接近俄罗斯油画的调子,但又比俄罗斯画家来的清秀、细腻。它无意中显现了穆夏风格的另一面:慷慨、慈悲,一个艺术家最宝贵的天性。
身为新艺术的旗手,穆夏从未满足于从事商业性的装饰设计,“我的道路在其他地方,其他更高的地方,我一直在寻找将光传播到最遥远的角落去的办法。”穆夏生在奥匈帝国统治时期,童年时曾是当地天主教堂唱诗班的成员,巴赫与亨德尔的音乐想必常在教堂廊柱间环绕飞升。他青年时代投奔的维也纳,借茨威格的回忆,艺术的卓越地位无与伦比,普通市民关心皇家剧院的节目甚于国会辩论或世界大事,一个皇家男演员或歌剧女演员在街上走过,每一位女售货员或者马车夫都会认出他们。穆夏为莎拉设计的海报能够一击必中,昔年在剧场的经验或许多有助益;而那许多妙不可言的装饰画,线条中有节奏,色彩中有音韵,谁又敢说没有歌唱与器乐在驱使他的才华?
日后,穆夏目击布拉格历经一次大战和奥匈帝国的解体,考察巴尔干地区的历史风俗,强烈的民族热情喷薄而发。1908年,他在美国聆听波士顿乐团的演出,当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交响诗《我的祖国》组曲中的《伏尔塔瓦河》响起,穆夏回国的念头骤然坚定。酝酿已久的表现斯拉夫民族历史的大型组画《斯拉夫史诗》正式投入创作,架势、力道大而且猛,一画就是18年。
今日的布拉格老城,大街小巷都散落着穆夏的作品。他为圣维特大教堂设计的玻璃花窗光灿华美,如七彩蔷薇开向天国;酒店的大堂、走廊和餐厅,时时可见他笔下的花草美人。而穆夏长眠的布拉格郊外维舍城堡的公墓,身旁就是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
“美若凋谢,响声多脆!时光飞驰,酒杯碰响。”像捷克诗人塞弗尔特一样,穆夏长于表现爱的芬芳、女性的美丽和伸手可触的温柔。对于历史上屡遭劫难的捷克来说,这也许是一种平和通达的睿智。74岁那年,穆夏曾在布拉格发表以“爱”“理性”和“智慧”为主题的演说。大概是这样的理念使他区别于同时代的装饰艺术家比亚兹莱,后者表现为世纪末的怪诞和颓废,流露着孤僻和傲慢的精英趣味,而穆夏追求的是惠及生活的美,是能够俘获大众的美。有人感叹今日社会患了缺乏审美力的病症,那么回顾百年前的穆夏和新艺术运动——波西米亚的雕花水晶造型优雅,彩杯与花瓶,果盘与吊灯色调清纯,哪怕是一件蕾丝手套、帆布阳伞,也翼翼矜矜,自带贵气,不正是这些无数的细小事物,决定了一个时代不可复制的文化潜流吗?
知道多一点
风靡欧美的新艺术运动
它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整个欧洲和美国展开的一场声势浩大的艺术运动,从建筑、家具、首饰、服装、平面设计、书籍插画,到雕塑、绘画艺术,波及几乎所有的艺术领域。其实质上是英国“工艺美术运动”在欧美大陆的延续与传播,抛弃了被动地依附于已有结构的传统装饰纹样,极力主张采用自然主题的装饰,开创了从自然形式、流畅的线型花纹和植物形态中进行提炼的过程,主张艺术家从事产品设计,以此实现技术与艺术的统一。这种风潮在19世纪末形成于多个艺术圈之内,在英国唤曰“现代风格”,在意大利名为“花卉风格”,在德国叫亦称“青年风格”,而在法国和比利时被视作“新艺术”。虽名称各异,而重返自然、返璞归真的旨趣则一,意在力矫工业化产品的粗鄙,拒绝矫揉造作的复古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