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有月宜读诗
读诗,要读有锐气有骨血的精品。对于那些庸诗、坏诗、故作高深的应时之作,一概不去读。读诗,最好在夜晚,要有明月透窗的夜晚。月光下读诗,别有一种滋味。让灵魂沉浸在诗意的清流里,让月光抚慰它残存的鳞片。
近些年,我诗读得少,写得更少。电脑里起码有几百首诗作,也懒得拿出去发表。渐渐变成诗外之人,失落感是有的,但也心甘。倒是古典诗词和老子的《道德经》是床头读物,当思维枯竭时,拿出来读一读,让清气通贯肉身。我所读现代诗人的诗集,有两本在床头。一本是洛夫大兄送我的诗集《洛夫精品》,另一本是甘肃诗人李老乡兄送我的诗集《野诗》。余光中的诗和散文也常浏览,总是有此感应。
译诗基本不去读,因为大都失去了诗的原味。译诗很难,尤其是诗外之人的译作,淡而无味。可以说,诗是不能翻译的,因为它纯属语言艺术。既保持原诗的韵味,又符合当译语言的特色,是难而又难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心血来潮,想用蒙古文试译唐诗一百首,可以说碰得头破血流,于是作罢。
有一往事,给我的触动很大。那一年,我与作家叶楠兄一起出访匈牙利,在罗兰大学东方语系座谈时,有一位教授提出,在中国正在风行的裴多菲名诗《自由与爱情》的译文,没有了原诗的韵味,缺少美感。记得此诗由诗人殷夫所译,他的雕像至今留于匈牙利。殷夫的译文如下:“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在我们看来,译文极好,节奏明快,朗朗上口,一读便可记住。我当场向那位质疑的教授提出,请他用中文再译给我们听听。他以不大流利的中文朗诵了自己的译文,听之,我哑然失笑。他的译文,中国读者无法接受,更不用说传诵。因为,没有了一点中文韵味和节奏。可见,译诗之难,总会顾此失彼。
也有译诗比较成功的。前些年,我读到过一首《公园里》,觉得译文比较得体:“一千年一万年/也难以/诉说尽/这瞬间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这朦胧的清晨/清晨在蒙苏利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作者为法国诗人雅克·普雷维尔。译文与原文的差距如何,我不清楚,但它符合中文韵味,中国读者可以接受,文字间不缺乏美感。
凡成功的诗作,均出自敬畏诗歌的人。把诗歌当作跳板、桥牌、玩具的人永远与真诗、好诗无缘。写诗需要天赋,更需要心中有情。真情实感,惜字如金,是不可或缺的两个要素。
余光中有一首诗《寻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精致又洗练,读来令人叫绝。
痖弦的《流星》幽默风趣,形象动人:“提着琉璃宫灯的娇妃们/幽幽地涉过天河/一个名叫彗的姑娘/呀的一声滑倒了。”把流星描摹得如诗如画,生动鲜活。
李老乡有一首短诗《阳光的诺言》:“清香袭来时/不要认定/水塘里红的就是荷花/要查清是哪一位小姐的梦/一夜没有回家。”美且幽默,让人莞尔一笑。
女诗人夏宇的短章《甜蜜的复仇》也十分有趣,且令人动容:“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爱之如斯,谁人不动容?
余光中还有一首短诗《中秋》:“一刀向人间,剖开了月饼/一刀向时间,等分了昼夜/为什么圆晶晶的中秋月/要一刀挥成了残缺?”简单明了,犹如话家常,但寓意深刻,引人乡愁。
而洛夫的《金龙禅寺》尤为耐读和品味:“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石阶/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处降雪/而只见/一只惊起的飞蝉把山中的灯火/一盏盏地/点燃。”这一山的禅味,只有洛夫才能把握得了,也描摹得透彻逼真。飞蝉点燃灯火,是假亦真。
李老乡还有一首短诗《西照》是我喜欢的:“鹰也远去/又是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远天远地/长城上有人独坐/借背后半壁落日,磕开一瓶白酒一饮了事/空瓶空立/想必仍在扼守诗的残局/关山勒马也曾,仰天啸红一颈鬃血/叹夕阳未能照我/异峰突起。”诗中出现的鹰、长城、酒、夕照等形象词语,把悲壮人生与诗的内联,状写得空旷又真切。李老乡的一生,可以说是诗酒人生。他其貌不扬,驼背,乱发披肩,然而他可谓现代诗翁,浑身都是诗。人忠厚,极重情谊。每每想起他的离去,就感到心疼。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记忆深处,还有一首小诗《一碗油盐饭》,据说出自太行深处一位只活了18岁的农家女之手:“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每读此诗,我便老泪纵横,不由自已。质朴如斯,悲凉如斯,怎让人不动情?什么叫真诗、好诗?这便是。因为诗的语言,是为情而存在的。
夜读这些诗作,总让人感觉诗意清新,如饮甘露。我说过,读诗之精品,最好是在有月光透窗的夜晚,煮一壶新茶,燃一炷檀香,半躺半卧,静心来读。
这是对心灵,最好的抚慰和洗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