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风骨”三曹诗
诗仙李白诗中有句“蓬莱文章建安骨”,“建安”是东汉末年汉献帝的一个年号,从时间上算,不过短短二十来年,但在社会、文化各方面,却有重要的发展变化。“建安”,正是这样一个风云际会的时期。
建安时期,朝廷政权主要由曹操掌控,此外,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皆为一代了不起的诗文大家。政治及文化的双重身份地位,使他们可以领袖群伦,在周围会聚起一批文学名家,共同推动着文学长足进步。时代动荡及诗人的内在热望,使得建安诗家群落,形成清峻健朗、慷慨苍凉的作品风格。这种有别于先前的高标格调,后世称之为“建安风骨”。他们当中,论文学成就,仍以曹氏三父子为突出代表。
曹操像
曹操:悲慨苍凉 气象万千
尽管曹操以政治家、军事家著名于世,可倘由诗作读去,他才是“建安风骨”格调的突出代表人物。先来举例一首今天许多人仍喜爱书写张挂的《步出夏门行》之一: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近两千年前的作品,如何会引起今天人们的兴味?笔者想,不外乎诗中展现了不刻意追求高寿,却又不向命运低头的人类慷扬精神。这种精神,不以人类必然的“竟时”“终为土灰”而消沉,却在内蕴生命之火中升华出“壮心不已”的大自在。无限、有限之间,牵连纠结,形成阻断与永远间的巨大张力。这里,人的自主性清醒而通透,全然符合“建安风骨”中慷慨健朗的人生基调。
就算自然,在曹操的笔下,也成了展示人生胸襟的辽远背景: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海阔天高,可让日月星汉运行,亦可供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但是,大自然的涵纳,恰是曹操气魄胸怀的映照。诗人的如椽之笔,给读者开拓出胸中的万古景象。
曹操一生多杀伐征战,按普通理解,对于流血死伤,应该司空见惯,可是,曹操《蒿里行》却让笔者的有限认知发生了改变: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此诗前数句,基本记实。当年,关东(函谷关以东)各州郡推袁绍为盟主,起兵讨伐董卓。可结盟的各地豪强各怀心思,观望不前,后来竟争势夺利,自相残杀起来。上层的私欲,给士卒百姓带来巨大灾难。曹操的这类诗极为写实,使得后世评论家称誉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明代钟惺《古诗归》)。可笔者以为,此诗最让人关注的,是一个高级将领的平民情怀。对自己的部下士卒,他用一个几乎不见人留意,或不曾有人写入诗作的具体而微的铠甲中“生虮虱”的物象,把下层战士长期且艰辛的征战情形,具象而富有暗示地刻画了出来。
可曹操不仅于此,他尽管参与战争,却对战事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后果给予痛切刻画:“万姓”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这种景象,一定是曹操亲眼所见,且对此怀有巨大的怆痛感——“念之断人肠”。说建安文学有“悲慨”“苍凉”特质,曹操之诗是最好的证据。
曹丕像
曹丕:写出“最古七言诗”
从文学角度评价,曹丕作品不及其父曹操的沉雄高古,可从文学史看去,他的成就也不容小觑。首先,他的《典论·论文》,就在我国文学批评史上,稳稳占据一席之地。此篇开首便道出至今不灭的文坛现象:“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可见其深刻敏锐的眼光和高度的概括力。其中对数位文人的评价,形象且精准到位,可知其认知水准。另有“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是对作品与作家心性关系的精深见解;至于今天人们仍熟悉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对文学事业的推举推崇,更是不遗余力。
曹丕的文学创作,形式或内容两面,都有可圈可点的地方。譬如他的七言诗,后世就有这样的评价:“他的最出名的《燕歌行》是现存最古的七言诗,七言体在汉代谣谚中是普遍的,但在文人笔下出现,当时还是凤毛麟角。”(余冠英《三曹诗选·前言》)这篇“最古的七言诗”,价值毋庸置疑,值得我们引出欣赏: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全诗写一个在秋寒月夜下思念遥远未归丈夫的女子形象。其中情感真切委婉,语言也富有声色,特别景致(秋意月色)与情感抒发,交相辉映。虽然“最古”,可意境浑成,艺术水准还是很高的。清初有名学者王夫之甚至认为此诗:“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
曹丕诗不多,可见到或代人写记夫妻情感的却有数首,这有意思。我们选一首短点的看看,《代刘勋出妻王氏作二首》(录一):
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
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共归。
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
通过一幅床前帐布的收藏,表达妻子对出外丈夫的心情。此诗以物传情,应该借助了古乐府的民间意象情调。细腻却真挚,也在一定程度折射出诗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宋人摹本《洛神赋图》中的曹植
曹植:探求艺术更深湛
倘说曹操之诗,以高古豪放而独具格调,那么曹植便是以卓绝艺术才华成为建安时期的突出代表。
建安时期,战乱杀伐不断,这样的情形,即使生存优裕的曹植,也见到并写进诗中: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
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
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
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
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
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
念我平生亲,气结不能言。
这首《送应氏》,据学者研究,是曹植随曹操到洛阳时所作。洛阳在当年为董卓焚掠,曹植所见,已近二十年后,可依然垣墙倒塌崩裂(顿擗),到处荆棘丛生,老人都没有了,只存一些少年;田地无人种,“千里无人烟”……战乱给人民带来的灾祸,千余年后,依然历历如在目前。
在艺术的探求方面,曹植比父亲兄长更为深湛。譬如他的这首《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学者认为,此诗为“悼友”之作。曹丕继位后,对曹植及友人进行打压。“风波”“利剑”云云,喻权力;后面以黄雀被网罗,由一仗剑少年援救的描叙,表达自己对自由身心的渴念。
将多种手法运用在诗中,是曹植在艺术上更上层楼的表征。再如这首《杂诗》: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
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
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
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
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诗中“北林”,出自《诗经》,深意在怀人。这首诗传达的情绪较为复杂,既有怀人,也有伤己。怀人,他用“江湖迥深”,“之子万里”,“方舟”(两船相并)来描叙其远;天上的“孤雁”“过庭长哀吟”,一路哀伤,一行哀鸣,我想托付孤雁带给远地亲友“遗音”,可只是我内心的期望。“孤雁”远去了,那翩翩的形影只余下悲哀伤痛。诗中的“孤雁”,本身就凄迷孤伤,诗人却还希望它能够给自己远方的亲友捎去音讯,这双重的意象更增加了悲伤的辽远与深切。
以具象演绎想象来曲折表露心迹,曹植也是高手: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自云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沉浮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宕”同“荡”。“荡子”在此是离乡外游,久出不归者,与今天“浪荡子”意思不同。形容君、妾的“清路尘”“浊水泥”,本是同物,可由于沉浮使得位置不同,不知何时能够和谐。这是一首以“愁思妇”角度写的哀怨诗,写出了离别之苦;由于长时间离别导致的隔膜,疑虑,表达出对先前情状的追思,对未来贴心和谐的向往。这样曲折委婉的思绪,曹植以平素的语言,表达得繁复细腻而充分。倘若以曹植此时的境遇考虑,这其中又何尝没有含蕴兄弟离合的深层寓意?
借物喻人、写情,虽是艺术手法,也是才华证明,譬如曹植的这首《杂诗》:“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
“蓬”,菊科植物,秋天干枯,随风飞扬。“回飙”,即大旋风。“毛褐”,粗毛布衣。“薇藿”,野生草叶,粗食。此诗以“转蓬”命运,写从戎游子的飘零困苦。从浮沉不能自有,到穷困不可预期,终于不愿谈及,“沉忧令人老”呵!物我如一,形象而感人。
曹氏三父子卓越的文学才情及成就,在漫长的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所谓“建安风骨”,即相同的现实情境,形成了以曹氏父子为代表的诗人们悲郁又苍凉的底色;同时,作为人的不愿屈服命运,渴望建功立业的主体意识,又把这层底色渲染得慷慨而灿烂。“建安”在历史长河中不过一瞬,可“风骨”却坚挺长久,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光辉又难以磨灭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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