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2020年诗选
最初的诗意
一枚石子投入水中
惊起一圈涟漪
层层叠叠
清澈的湖面
顿时模糊不清
茫茫然,不知所措
渐渐地,恢复了宁静
一叶小舟,仿佛更坚定
红润的太阳,似乎更清晰
不一会儿,又一枚石子
一枚又一枚,投向更远的湖心
叮铃铃……下课铃响了
先生收起世界名诗的讲义
(西子湖畔,1983)
█踏 青
从黄龙洞上山,攀援保俶塔下的初阳台
西湖晨露未褪
翻越葛岭,悠然进入宋词
一步三回头
牵手同窗好友,步入谷底
春花秋月,更兼残雪
大学的光阴似水
从白堤上船,驶向湖心三潭印月
挨个扶塔留影,抑或
横一叶小舟
赏苏堤六桥烟柳
听曲院风荷南屏晚钟
余音袅袅
飞越云栖九溪十八涧
午夜的影院散了场
我随《第三次浪潮》涌出湖心
(西子湖畔,1984)
█夜之断想
夜风撩拨窗帷
淡蓝的修竹倾斜。竹花撒满一席
一个身影缓缓地垂落
一种惶惑的风姿
在清凉的石阶上随风飘荡
子夜的灯火
一舌展翅的触须
期待奔逸的雨花飘落
忧郁的表情
一树青涩的果浆
从眉梢优美地滑落
夜是一片黑色的海洋
一丝甜蜜映着天地
点点星光涂抹白色的院墙
孤岛无语。夜风吹过海门
淹没在水中自有其存在的意义
(台州湾,1985)
█海就在岸边船就在海边
推开岸。勿需选择
海就在岸边
阳光从街头浮向巷尾
树摇动风向
我读着自己。无数双眼睛读着自己
水拍打出一个个故事,没有封面
走出大陆地走出森林
抚摸岸头,掌心流过一阵起伏
我们去寻找那张蓝色的面皮
从岸边承租一条船,载坐几个自己
等待一个无风或有风的早晨
告别堤岸,有如鸥鸟展开翅膀
面向夕阳的归巢
推开岸。别无选择
船就在海边
(1986)
█静静远离,片言只语仅仅远离片刻
城市相挽着,哪怕是断壁残垣
瘦削如风的肩膀没有风度
我从人流中走过
从单元音双元音铺就的轨道走过
片 言 只 语
摔下几个片断、几个情节或故事
土地和阳光从此步入背景
一次远离自己的散步
一场片言只语的对话
在某一碧野此起彼伏
或是一种简单的手势 之后
城市回归宁静
我回归一个蹲坐或蜷缩的姿态
片言只语起身离去,静静远离
顷刻。角色退出音乐之外
灯光折叠起来
我坐着,试图坐在主角的位子
干瘪的袖口盛满风
鼓动身子,一阵又一阵
追赶静静远离的言语
世界蜕换着季节的外衣
天空飘浮阳光的影子
片言只语,波动源初的水声
从破碎的岁月里
落
下
来
落在金属般龟裂的舌面
溅起一片血珠的光亮
走在城市的人流中
走在单元音双元音铺就的轨道上
我抚着旗帜般招展的城墙
片 言 只 语
在躯壳内生起
静静远离,片言只语仅仅远离片刻
(1987)
█杯水之间
随手伸出一对灵活的手指
超越端坐的桌面
操起一杯水
掌心温暖,手中的水
开始颤动
手外的水面漂满了伤感
随手伸出所有活着的手指
超越肃立的墙壁
操起相对的两杯水
掌心热烈,指间的水沸腾
指外的嘴看着左右
面色渐趋苍老
随手伸出一种优美的姿势
超越南方与北方
溅湿的手指收回来
掌心宁静,杯内杯外是水
指间不见漂浮的伤感
没有忧伤没有
杯水之间搁着一双手
掌心冰凉
(1988)
█我们受困。而且
无奈将自己关入躯壳。眼睛终究
抵达不了彼岸
阳光扑不灭门内的漆黑
任仅存的一对手脚寄存在人世
唯恐感染门外的世界
肉身孕育成一座避难所
拿起笔 隔着白纸
囚居自己
从此远离世界
一个躯壳远离另一个
面对喧嚣的世界
面对掌心柔软的冲动
我们沉默不语
一旦进入,自我从此消失
终将要被世界吞吃 活生生地
我们无法脱身
(1989)
█Hello, 90
我未触及彼岸,却触及
一个年代的底部。像触及根
Hello,90
我的五官灌满盐和语言
血滋养它们的生存,有如诗
滋养人类的虚弱,Hello
没有什么,没有铁,没有果核
没有走时准确的钟表
或其粗糙的反面
Hello,从袖口伸出的双手
推开门的左右,道路深重
从一个年代伸入另一个
穿过双耳的疼痛穿过脑干
穿透自身的遗骸
阳光与苦难分割我的身心
松开我的手,我的牙齿
让我留在颅内的天空
留在愤怒的伤口
Hello,有一面旗帜插在心口
有一粒种子播撒在山谷
风的去处,光阴如梭
(1990)
█致狄兰·托马斯
遥远的城市远去一种声音
遥远的诗人害怕亲近
害怕颅内每一根理性的神经
带着思想奔跑的诗人
撕开太阳与月亮交替的子宫
催动花朵,穿越生命的根茎
你播撒诅咒的种子
吮吸时辰的每一秒骨髓
沉入气候饱受血汗的漂泊
点燃昏昏欲睡的城区
雾天的伦敦,匆忙的纽约
握紧你眼眶里的黑暗
检阅的泪水越过升腾的陆土
整整几个季节
守护一位孤寂的灵魂
我开始进入你残忍的天堂
开始替换你的形体
我,一次不经意的反反复复
孤单了所有温暖的光线
(1991)
█十二月的冬天
我终于躺倒在十二月的冬天大雪纷飞
命运的车轮吞噬了一切欲望与成就
生命罪孽深重
泥土在人类面前死去
一种原始的力,重复死亡
一匹马奔驰其上
“一、二、三,去大山,
叫辆红色的救命车。”
邻床的病友不见血色,一身黄疸
盲眼直视的双瞳
仿佛一盏灰暗的灯,扫视海天
天光反射斜耷的脑袋
一串石头般的脚趾
一个影子从窗口跳向天国
一脸绝望的微笑
我终于躺倒在十二月的冬天 白雪茫茫
颗粒脱离麦杆而去
天才离别头颅 没有回声
生存是人类无法收获的果园
一片寂静
一只飞翔的鸟正驮起黑暗
“一、二、三,快上路,
接客的渡船要摇橹。”
船壳收容躯壳和邻床最后的谑语
在季节的诞生或消逝中
只有我低声歌唱
只有一位流浪的诗人
揪住自己的毛发,跋涉在江河之上
只有我的歌诵唱一个世代的腐败与更新
我终于躺倒在十二月的冬天 雪落成河
(1992)
█《挽歌》序曲
第一滴血流自脉管的深处,淹没另一种生存
淹没季节,一切的始发与尽头
第一声呼喊反动着诚实的牙齿
而口舌相距甚远,心更远
第一颗泪抹去眼眶所有的注视
掩埋壕沟、楚河与人际间的隔阂
第一天穿刺就决定了一切
第一次颅内失衡……
我躺在人类的大床,疾病面对着死亡
地球,天宇间一粒完整的血珠
日子反反复复,耗竭它所有的能量
江河大川深刻在脸面
承接雨水、血汗和泪珠
气象在海陆上空哀悼
现代人丧失土地、目标及仅存的勇气
哀悼患病的心灵在每一个血细胞里哭泣
世界!我已尝够自己的鲜血
时光便是地狱!
没有什么思维没有存在
手搭上一扇命运的旧门框
回首探望的人流,肘内的针眼疼痛
什么忙碌的星期,尚未追寻的业绩
什么未成气候的意象
有一场风雨说要发生便发生
有一件不幸……
活着真可怕,活着
是一种无可形容的痛
伸出流血的意志,去敲打远方的绝望
超越交易、词语和深层的祈祷
超越爱与随意的毁灭
从干燥的炎症,通过红色的宫墙
从一个地带到另一个地带
从积水遍地的河沿进入惊涛刷洗的石岸
死亡也是一门艺术,就像手边的一事一景
(1993
█病历
今天,我被推向手术室万物肃穆
今天的我被推上手术台
走廊的尽头,我赤条条地去
黑暗中握不住一丝伤悲
今天,我被推上手术台
那是一方血水浸泡的圣地
两岸有肢解的、缝合的
手术台。白布单
躺着是我唯一的抒情
伸展四肢是我唯一的抒情
手木刀划过麻醉的黄昏
于是就有了声音,血液的声音
我把昨日还给昨日
让死去的死去
生长的仍然生长
今天,我被推向手术室
今天的我被推上手术台两手空空
(1994)
█我与上帝握了一下手
我与上帝握了一下手
他的手硕大无比,无所不能
我他妈的握过上帝的手
他的手苍白,透着死气
我曾向往上帝的手
一双太阳般的温暖
我想要是能握一下上帝的手
那怕轻轻的一下
我无法不握上帝的手
他的手无处不在
我无法握紧上帝的手
他的手来去无踪
我又怎敢握住上帝的手
有时却想永远握住他的手
就此了却尘世无奈愁
我似乎与上帝握了一下手
我真的握了上帝的手?
我最终握住上帝的手
他的手击中我的神经和汗孔
我与上帝握了手。没有握手。握手
(1995)
█疾病是一种死亡的现实
只有一颗心,只有虚构的时光
不幸,犹如小麦染黑在田野
掌纹长满风与花草
忧郁剩下一张表情
疾苦的麦芒刺破辽阔的天空
三种痛的表白洞穿现象的门窗
疾病是一种死亡的现实
生活漫流一方海水
一次思维的突破
如同浪花被暴晒在汪洋
我愤怒的诅咒越过爆炸的极限
割下手指喂养自己
也只能是一种遗憾的残疾
只有一颗心,只有现实的时光
生存,像野果坚挺在枝头
忧愁落下普济的细雨
生命返回台阶
犹如夏日的炎热未曾减弱
向往未见丝毫的减退
疾病是一种死亡的现实
它布置了一个任意伤害的世界
(1996)
█跨越
我大步跨越人类,跨越意象沉积的矿藏
金属般热烈的注流铸造残缺的灵魂
多趾的季节,从叶脉降到根茎
疼痛波及花,波及一根伸展的枝丫
我穿越时光,血液撒在诗歌的底部
托起人类,好比裸露的意象托起一座丰碑
男性的力,迭着春天的玫瑰
烟囱般高耸的塔,眺望岸边袅袅的炊烟
我的想象傍着荨麻,陪伴敏捷的昆虫
倾听气候降临蜗牛之背,在人类的脚底爬行
末日驶出港湾,患病的海水一片混浊
河流入海处,传来声声再见的呼喊
我搜刮大地上奔跑着的阳光
袖口带起风,袭击大陆架圈养的海洋
思想潜入水中,掀动大叶银色的鳞片
海葬的钟声泛出盐花,玻璃般晶亮
我的颅骨带着十二分的感官飞翔
痛苦,犹如剿杀不灭的时光,随波荡漾
(1997)
█呓语
看见的飞翔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秩序
季节尖锐着它们的影子
抛开结论活力随时生存下来
群鸟的位置在于手心的批评
疲倦落在千里之外
双目的手指摸过黑暗中的流水
很早就有传说退路一条条
翅膀的飘舞历经了颅骨所有的形式
在言语中藏起冰凉的疏忽
飞翔是一种沉静而又智性的行为
看见羽翼看见燕尾划过的天空
单面的皮肤流出甜甜的品味
现在明白了飞翔在翅膀的下方
行动一些自由的目标
宽容的手放过内心的诚实放过知觉
而在花的对面一枝娇艳悄然无息
飘过的背景深刻在肩头
往事与理想飞来飞去
绝对的真理软弱在现实的栏圈里
飞翔的姿势润湿水源的流逝
盛开在内部一意孤行完善了辉煌
遥远孤独了高高低低的村落
日子挤在季节的过程中
忘却的时光纯洁一切可爱的距离
(1998)
█现状
我离开水以及它的故乡
干巴巴地,晒成一条透亮的鱼架
我把自己扔在世上
仿佛是一株等待移植的枝桠
我未能完成写作,就像
无法完成我的生命,岁岁月月
我是降临到纸上的上帝
是每一个家庭发芽的米粒
我是不灭的风,复活鸟的翅膀
是原汁,涨开麦杆之上舞动的颗粒
我也是进入思想内核的汗珠
是想象回归到火变得尖锐的地方
(1999)
█复活
在此辽阔的瞬间,美丽又苍茫
我独自升腾而灿烂辉煌
生之大门,敞开你黎明的眼睛
让我看看世界真实的面孔
看看今晚的世界
为了看清面包、水和空气
我一直努力向前
我蔑视人世间的死亡
书写诗行,延续有限的生命
在此辽阔的瞬间,美丽又苍茫
我独自升腾而灿烂辉煌
想象比心跳得更快
远处的山峦耸立
没有哭泣,没有悲伤
一度消退的滋润重归我的身心
新生的渴望在脉管中流淌
我的骨骼感奋火的炽热、水的喷涌
我的耳朵倾听马的嘶鸣、狮的吼叫
在此辽阔的瞬间,美丽又苍茫
我独自升腾而灿烂辉煌
风在天际间发出信号
我掀开死亡的深渊
提起伟大的青春、海浪和盐
从黑暗中分离整片光明
我是大地上自焚的火焰
穿透一切又熔化一切
我吞吃闪烁的光芒,四处飘荡
飞越时空,飞越世纪的光线
我飞过青鸟的天堂,看到生命的由来
我渡过无常河,领悟生命的意义
在此黑暗与光明交替的瞬间
我感到死神正在退缩
天空的尽头,传来一阵无限的声音
——明天,明天,明天是你的复活日!
(2000)
█灯塔
冬夜的江岸无声,少有人外出
我独自在梦境阅读家园
蓦然抬手触及天堂,即:
一束光明源自你,灯塔!
刺破夜色的光,因尘埃而飞翔
遮住整个航道及飞虫
即刻包容万象,抚慰心灵
恒远的思虑略显沉重
宁静的航线一侧
停着一条收帆的船队,桅杆
犹如激情燃尽的残骸
无暇顾及你的视线
它们已到达商业,抵达目的地
我淹没在人流中,险象环生
奔腾的流水无处可攀
手臂只想努力挥动:
“灯塔,在这,能看见吗?”
我能看见你,灯塔,如此的幸福
触摸你的光芒更是一种奢华
而另一种奢望,便是进入内部
点燃内心的黑暗,你我的自身!
(2001)
█雕像
一座又一座雕像,甚至更多
守望在桥头、古堡口,中世纪的广场
黝黑的、残缺却又那么神圣
冬日悬于流水之上,落叶金黄
镶上翅翼,嘴鼻不只是用来呼吸
手指与手指相撞,悄悄地触摸
光芒倾向河道的一侧,直窜心灵
几度穿越战火,生存或毁灭
寒风摸索你的脸面
一道道疤痕,几处创伤
肌肤收拢天下的阳光
绝不仅仅是雕像,从此不再是
不远万里,飞越双重的明亮与黑暗
推开一扇扇门,再一次仰望,
终究无法抵达彼岸,哪怕是现实
那么多的雕像,铜铸的、石刻或泥塑
淹没在目光之下,时光的深处
青鸟斜飞,远山层林尽染
地铁口,暮色里的人流,行色匆匆
(2002,写于布拉格)
█非典生活
这一劫终究要降临
吃喝玩乐,一路潇洒到底
坑蒙拐骗色相利禄
此刻统统酷毙
天良丧尽——病毒也疯狂!
这个春天变了味,消毒液
泡软了城市,空气锋利无比
城里人唯恐伤及自己
纷纷收拢手脚
十六层口罩,遮住整张面孔
肇事染色体,所谓第六序列
冠状的、泡样的,水波般弥漫
每时每刻的基因突变
一夜之间横扫全球
智慧胜于一切惯常的思维
人类这一段赎罪之路,并不漫长
鸟儿悠然飞过南山
救护车载着渴望,在生死间奔忙
心灵守望肉体
等待自然的选择复归自然
(2003)
█海啸
大海站起身,破门
走到你的面前
拉下水,卸去一切武装
战火即刻消停
随波逐流,漂成一堆垃圾
死了不让你沉入海底
人类,奢谈你的尊严与权利
苏门答腊岛的大丽花
臭名远扬的大丽花
在大海怒放
而更为辽阔的是心灵之海
爱,正从苦难中起身
大海站起身,一夜间
收复所有的失地
(2004)
█稻种
一颗稻种,活生生的在地下
被深深地埋葬
没有空气没有声音
黑暗断送了可能发生的向往
一颗稻种,迷离微笑的种子
遮蔽的日子真实又彻底
大地的子宫孕育着另一种梦想
一切都那么的安详
一天又一天,单调又漫长
活着就像死去一样
种子的疼痛无声无息
一颗颗稻种,生根发芽的种子
也许就该被埋在地下
灵魂耐得住孤寂、流离与绝望
一颗颗稻种,活生生的在地下
被深深地埋葬
风暴呼啸在泥土之上
悬浮的星河,更高、更久长
一切似乎都汇入长眠
忘却了诞生与死亡
拒绝出土的种子色泽金黄
(2005)
█词句
词是道路,句在道路上行走
生存或死亡
谁在倾听语言的游戏?
名词远离时间的流动
寻找句子中的物像
流水依旧
动词磕磕碰碰
字符成螺旋形翻转
美好再生邪恶
一道闪电击中万物的象征
声音,随时因人而异
意义无关对与错
起风了下雨了
有人关闭了所有的门窗
有人开启了所有的通道
颂词与咒语
在一个句子中生成或替换
词是道路,句在道路上行走
随意或严谨
破碎的词比完整的句子更富想象
(2006)
█蝴蝶
一只南美雨林的蝴蝶,随意扇动几下翅膀
两周后,在北半球的某个地方
可能引发一场龙卷风
一首汉诗,在南美的拉普拉塔河流域
连续用西班牙语朗诵
冰川击起千层浪
这一切,并非危言耸听
我们唯一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我们唯一缺乏的是想象本身
(2007,写于“第15届阿根廷·罗萨里奥国际诗歌节”)
█缝隙里的声音
是谁杀死了你,我的娃?
一种声音,从大地的缝隙里升起
是谁杀死了你,我的娃?
是谁将你残忍地掩埋在废墟下?
残败的框架,是一张张嘴的嘶喊
刺向天空的铁丝,是一根根发狂的手指
是谁杀死了你,我的娃?
愤怒的父母,睁大一双双绝望的伤口
是天灾,还是人祸?
一种悲愤淤积在人民的心口
谁是凶手?究竟是谁?
堰塞湖,如明镜,高悬于天穹
瓦砾之上,飞翔的是鸽子,还是乌鸦?
是寻找橄榄枝,抑或夜啼天下?
(2008)
█奥赫里德湖
奥赫里德湖惊起的一片羽叶
一路行云流水
岸边的芦苇轻轻摇曳
诗情盎然,感动悄然打湿了心意
诗屋之门打开
火把洞穿夜的黑
仿佛一朵朵爆开的礼花
我置身其中,汉语亦置身其中
瓦达尔河畔。一株丁香花盛开
风信子开满戈提尼雅山
废墟之上,亚力山大柱耸立
陶罐的碎片撒满文化的伤口
蚂蚁们列队爬上修道院豁口
在历史的壶沿进进出出
野菊开满山岗
风景随野草一路疯长
奥赫里德湖诗桥的一股清泉
随流云在岁月间逍遥
无意间,我千里迢迢穿越帝国
生长的诗路,早已翻越了千山万水
(2009,写于
“第48届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
█暮色
暮冬,落叶飘入颓败的院落
光秃秃的树无声
乡野一览无遗
除了一茬茬稻桩,齐崭崭的
仰望炊烟缓缓飘过村落
落日的缕缕余晖
斜倚在冰冷的石凳上
无意涂抹一旁盛开的腊梅
院落之外,池塘泛起几分落寞
一圈又一圈
对岸的竹林,风骤起
忽啦啦,吹落归乡人一脸的尘土
却吹不散一方的乡音
更远处,乡野的天际辽阔
夕阳静静地移动
融入更深更浓的夜色
(2010)
█蜻蜓不见了
她最后的一瞥,看见
窗外的景致坍塌。蜻蜓不见了
一位小女孩,随同一车的父老乡亲
顷刻间完成一生的绽放
一道南国的闪电,击中了一列
飞奔的动车,一列国家机器的中枢
哀鸿遍野的惨痛,纷飞的灵魂
一夜间,震惊了全球
整整一百年,火车开到了家门口
开进她的梦想。蜻蜓在低飞
那长长的铁轨,一再撑开她的远方
火车打从西方驶来,消失在更远的天际
汽笛声声。黑夜只是暂歇的白昼
还会醒来,一如既往地醒来
而今晚,她的灵魂无从知晓
为何要湮灭在这片黑漆漆的夜色里?
(2011年7月24日)
█夜宿垃圾箱少年
南方某个寒冷的雨夜
五位少年,夜宿社区街头
垃圾箱,绿底白盖,铁质般冷漠
流浪的孩子们害怕寒冷
从拆迁工地上,收集一把烂木头
钻进垃圾箱,生火取暖
冷漠的城市任其自生自灭
良心失去了底线
南方某个寒冷的雨夜
五位少年,中毒蜷缩垃圾箱
他们的鼻孔冒出最后的白泡
柴火的光亮微弱,一根又一根
回家的灯火,伴梦中飞鸟的温柔
世界失去温情
惊慌的天使的也折了翼
栖息垃圾的孩子找不到生命的出口
南方某个寒冷的雨夜
五位少年,殒命街头垃圾箱
(2012)
█雪夜
未等静下心来怀念旧岁,多事之秋
已远去,冬夜深处,飞雪
仿佛一场纷乱的心情
飞鸽,一群飞翔的羽翼
为风雪所歇
一脉细流依然努力向大海
又一年流逝,雪夜无眠
村庄忙于祭祖、祈望
失地的乡下人,仿佛
干裂的冻土,感觉不到痛
深夜,雪意渐浓
村后蜿蜒的小河不停地流
村前一角,稻垛们
在飞雪中遥望更白更亮的新岁
(2013)
█出离
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不必太在意
一转身也许就到了尽头
菩提是棵永恒的树,忘了忧伤
唯有放下俗念
空下的双手才能拾起幸福
尘世如云烟而逝
出离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心境如诗如画
一切早已有了答案
与其逆风烦扰
不如顺风穿过了流沙
赶自己的路,看一个人的风暴
唯有到了终点,才明白旅途的意义
(2014)
█早春,洱海有一场诗会
苍山下 洱海边 樱花开得烂漫
南北的诗人聚拢而来
游完水的先知鸭上了岸
我趟过了那条约旦河,来到湖畔之上
我穿越了大半个中国,从上海抵达大理
穿越了大半个地球,从远东去了中东
在三海汇合处,抵达一次圣地
只为抚摸那篇希伯来文的“诗歌·箴言”
今夜洱海的小树林,有去年的草醒来
诗人歌手们折下心目中的柳枝
重回乡亲们的视线
惊喜的眼神惊醒老街坊的呼吸
一位艺术家,穿越地球上大半个水域
一幅金丝猴,一幅藏羚羊
远渡了重洋,穿越了表音语系的迷雾
灵魂终究无法抵达,重回故乡的山水涧
今夜的流水朗诵,哪怕上了线
终究也是一场诗与歌的游戏
柳梢拂面会有早春的气息
阿尔法和欧米伽不仅是开始与结束
(2015,写于“第9届大理天问诗歌艺术节”)
█茶树
——献给好果园
终究入了山林,不再独自漫步
目光迷离于湖的西岸
茶树止住十二月的萧瑟
暖暖的冬青
问茶亦问溪,且行且近
喜乐,一场盼望的寂静
茶香漫无边际
隔季的风景
蛇形的树根下有原罪的气息
风骤起,冬日的雾霾
一枚果子落入幽暗
无名的忧伤
严冬不萧杀,何以见阳春
一盏灯蓦然睁开了眼
光芒伸出明亮的手
搂紧园里的一切
谁与我们同行,救赎与恩典
日子近了,快让灵魂跟上脚步
(2016)
█罗特内斯特岛*
我登上罗特内斯特岛,眺望
印度洋的幽蓝,笑谈
鼠影下的殖民翻转四季
蜿蜒游弋的天鹅河溯流而上
大洋深处,露脊鲸翻腾
海难的残骸,墓穴般凝重
马航飞出谜一样的航线,就在不远处
细沙在风中持续传递对生的呼唤
这片幽蓝而神秘的大海
谁锚定一艘船的漫游
落日斜阳下,潮汐
冲击空旷的海滩,干旱
枯守大陆深处的沙漠
一处汹涌的波浪谷
荡然无存的远古水患
灌木丛中隐匿一抹惊喜
谁能阻挡一群矮袋鼠的跳跃
我走过众多的海岛,不限于两大洋
一路向南或向西,渴望
信风漫过海堤,温暖粗粝的砂砾
而一切情非所愿,我们
无法阻挡礁岩的裸露
幽蓝处,大洋更深邃
心,仿佛落日,仿佛大海
*罗特内斯特(Rottnest),荷兰语源意为“鼠窝”,弗里曼特尔一个清澈迷人的小岛。
(2017,写于“中澳创意写作坊珀斯”)
█克拉丽莎
周四,一个感恩节的午后
一只雄鹰,盘旋在大凉山的群峰之巅
克拉丽莎回到邛海的出生地
目睹摇铃的毕摩上了场
火塘里的火苗窜过青黑色的毡笠
祈福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蓦然间,她看见父母在山峦间闪现
远隔重洋,深入这片土地
点起一堆篝火,与彝人们载歌载舞
烤火鸡变成砣砣肉,散发迷人的肉香
一只雄鹰,盘旋在大凉山的群峰之巅
南丝绸之路,抑或灵关古道
马帮之旅川流不息
夕阳下的马水河,骡马一片欢腾
一位白皮肤的三岁小女孩
睁着一对好奇的大眼睛
仰望一棵榕树之根在城墙上绽放
黑袍父亲牵起她的手,走出大通门
背囊深埋一摞四季交替的底片
完成他在彝人聚居地播撒福音的使命
彝历库斯与感恩节相逢
一只雄鹰,盘旋在大凉山的群峰之巅
克拉丽莎泪洒城头,三角梅怒放
枯竭的马水河消失在风尘中
她轻抚城墙上任岁月洗礼的榕树根
66年后,重温父亲的高寒之路
过孙水关,轻嗅山间醉人的花香
轻拂月琴的小姑娘已不再忧伤
彝家的阿惹妞献上一杯水酒
宰年猪,跳锅庄,欢庆的篝火燃烧三千年
(2018,写于“第3届西昌·邛海丝绸之路国际诗歌周”)
█日落
厄立特里亚海*远在古希腊海图的西北侧
红海束毛藻远未波及眼前这片水域
清澈的海水透着明晃晃的光
因为是午后,圣母般的注视来自天庭还是眼眸
维纳斯从金色的贝壳诞生
岸边的玫瑰风为她沐浴
鸥鸟紧紧相随,牧羊人北上几多湾流
玛格丽特河畔的葡萄园——有杂酱、巧克力和蜂蜜
拔出葡萄酒瓶塞,芳香溢出你的唇线
可喜鹊的凝视远比乌鸦更汹涌
黑白羽毛胜过飞翔的色彩,苍蝇闻风而动
鸸鹋、袋鼠四处逃逸,双腿腾空而行
凯维森动物园外,野生植被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下一站是对话会场还是酒庄,应招的出租还在路上
西澳有土著——努嘎族、瓦丹迪族,信奉四季随大海循环
回旋镖一再透泄贾拉蜂蜜的秘密
一条百岁的红衫鱼能垂直游向海底
一叶扁舟带走“被偷走的一代”
一只鹰眼洞穿视界扬起的烟尘
另一只眼闭起了忧伤
唯有季风解开忧愁,找回自我的灵魂
惊艳的风景,逆向印度洋大道朝北
一大片“冰淇淋”在兰斯林城外融化
雪白的沙漠傍着湛蓝的印度洋逶迤
宿醉湾的鸥鸟折向落日,翻飞不同语种的身影
远古的尖峰石笋,仿佛置身古战场的石阵
触手可及的繁星触发黑漆漆的恐惧
孤独的南十字星,随璀璨的银河坠入了地平线
*“厄立特里亚海”(Erythraean Sea)即为古印度洋,最先见于古
希腊地理学家希罗多德所著《历史》一书及其编绘的世界地图中。
(2019,写于“中澳创意写作坊珀斯”)
█黑天鹅,灰犀牛
这哪里是一只黑天鹅,这是切切实实的灰犀牛。
——张文宏
一只黑天鹅腾空而起
翅翼下的阴影
从中心辐射周遭的江湖
每一只黑天鹅的阴影
都掩藏视而不见的灰犀牛
一旦狂奔起来,就将人人自危
它搅起的混乱愈演愈烈
小危机或酿成一场大灾难
每个人都置身其中,无法逃离
凶险,一开始离得很远
小概率、大概率的潜在风险
不仅是一只黑天鹅,更是一头灰犀牛
看似偶然,其实有源可溯
危机早已存在,就在不远处
心存侥幸,最后都被它一头撞翻
一只黑天鹅的阴影
终将蔓延世界的角角落落
灰犀牛正在改变世界,或将无比惨烈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