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龚学明读项建新:《回到村庄,向传统学习》
项建新写有诗歌《沉默的故园》。诗较长,但内容大致是农业时代的故乡记忆的抒写,那些意象都是很传统的,与读一首唐诗时获得的意象和感觉没有太大差别。他在诗中这样写,“近乡情怯啊/未见您时/我已泪蓄双眼/看到母亲手搭凉棚/伫立在季节的中间/青青的脊背/满载着沉沉的岁月”,这是写母亲思念出了远门的儿子,这使我想起白居易的古诗《母别子》,“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元代王冕《墨萱图》中,有诗句“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这样的句子与项建新的诗更贴近,是同一种文化下的诗歌表达。
项建新,虽出生于浙江农村,但青年时代即离开家乡,因考入大学,而从此进入城市。从此,他的生活是城市的生活。工作之后,尤其是进入北京城后,他的眼前所见无不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所交往的大多是知识阶层,多高谈阔论。诗集中这样介绍项建新,“他是诗人,他是作家,他是儒商;他少年时从事文学,他青年时从事新闻,他中年时从事商业”,他行走天下,日子表面风光,收获多多,有着自己的事业和足以支撑优渥生活的经济基础。然而,他忘不了故乡,那个并不富裕的村庄,忘不了生养自己的父母和在世、不在世的其他亲人、乡亲。他的诗专注于从时间和地理上来说已经遥远的故乡题材,而不是眼前的城市和城市生活经历。这似乎是奇怪的,不可理解的,而透过现象,却让我们感受到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人群的真实内心,他们的心和诗歌徘徊在现代和传统的路上,甚至,更偏向于对于传统题材、写法的接受和喜欢。
项建新所写的村庄,首先是一个具象的村庄,就是他出生的村庄。他在诗集《自序》中这样描述这个村庄,“那间或阴暗,或明亮的温暖老屋,那几座因捉知了采山果到处都有我足迹的山头,那条淌着我无数欢乐也差点把我淹死其中的小溪,一切的记忆是那么地清晰。对潜伏在城市深处的我来说,城市里那么多的欣喜、心酸、烦恼、挫折,都在以飞逝的速度淡去,但是,儿时的那些记忆:水鸟、小虾、小鸡、小鸭、小猫……却常常浮现在我脑海。”而在他的诗中,村庄则充满诗意的美,“苦艾花开了/子规的啾鸣遍布四野/庄稼的拔节声让我感动/我看到了乡亲们/正俯身耕种/为每一棵禾苗的故事/痛苦或者高兴……”(《沉默的故园》);“雪忧伤地飘落着/我总是错误地认为/冬日里这份洁白的关怀/一定同那灰眼睛的孩子/和我老家的一只鸟窝/有关//隔着岸柳的绿帘/一只小船/在江南的蒙蒙雨意中穿行/欸乃的橹声/隐约可闻……”(《洞穿内心》),他的故乡地处江南,本身就是美的,而回忆中的故乡,经大脑的自觉选择和净化,就更加美丽了。这是传统中的美丽,是自然之美的总和。而故乡,并不只是自然,更是人,是活生生的与自己的生命休戚相关的人,是亲人。最需要写到的一定是父亲、母亲。他在《父亲请把明天交给我吧》中写道,“不知道/我的星星/是否也拥抱着你的黑夜/不知道/我的笑容里/是否飘散着你的卷烟/不知道/我的烛光/是否照亮了你回家的路/还是把明天交给我/叫我替你——父亲”,父子连心,男人间的对话,并不只是儿女情长,而是继承、替代和超越。《遥想千里之外的母亲》是一首很短的抒情诗,与《父亲请把明天交给我吧》相比,似乎没有多少实写的内容,但这种抒情是有力的,是感人的,“夕阳/从飞鸟的翅膀上落下/夜的跫音/一寸寸踩过心间/黑暗中/你又在唤我的小名/一遍一遍//火石/从左手跑到右手/从右手跑到左手/蜡烛走失在墙角/我怕那羸弱的烛光/燃亮了/你眼底的深愁”,作者写得小心翼翼,充满着似水柔情。
诗人对故乡的写作总是满怀着感情的,有时喜悦,有时感激,而更多的,或许是悲伤。这种悲伤,源于时间和生命的流逝。远离故乡,什么都在变,从人到物,甚至变得面目全非。鲁迅在小说《故乡》中写到“我”童年的玩伴闰土,在多年分离后,两人已经完全隔阂开了,再也走不到一起。项建新在《自序》中也说到这样的境遇,“有些人是人远了。老的少的都有离开人世的,他们本以为是村庄的主人,却都成了匆匆的过客。回乡下过年的那几年,年年都有令人惆怅的消息:村人过世、亲人去世,包括那个我看着长大的小表弟,三十来岁,还未曾成家,就已得绝症去世了,我对家乡的山、水、某些灵魂都有些失望。有些人是心远了。不在一个频率说话,感情预期和寄托都不一样。牵挂自己的、能伤着自己的也都是亲人。因为是亲人,他们可以口无遮拦,却不知他们话里话外的刀枪很是能够伤人,能伤到心。怵了,村庄也就不愿回了。”似乎他深爱着家乡,而家乡并不怎么爱他。其实,这很正常,他记着的是他生活过的家乡,而现实的家乡,他则是局外人了。于是,他与久居农场的美国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既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他们都热衷于写田野,写自然,写农村,而罗伯特.弗罗斯特在农场写,他的诗则是写给城里人看的,是在他的农场里对着城里的读者们隔空发言,而项建新的诗则是一个久居城市的诗人面向故乡、农村而写,他写给自己,也写给故乡。他的诗里面,有着因世事变迁而带来的悲凉。《重返村庄》一诗,有浓浓的忧伤,“挂在腮边/我积攒一生的眼泪/始终没有坠落/哭不出的沉痛/总与乡愁有关”,“纯情的乡妹子哟/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我手中紧握的笔/却已无法吹响/迎娶你的唢呐队/偷偷地变作秋夜的一只流萤/衔着贫困的诗歌/飞来飞去//多年以后/我重返村庄/听到麦子嘤嘤哭泣/遂想起当年遗弃的乡妹子/泪水哟/夺眶而出/如弓的镰刀划破我内心/弯弯的忧伤”,因感情真挚、饱满,这样的诗歌很感人,催人泪下。
所谓重返故乡,其实故乡是回不去的,无论是地理意义上的,还是情感世界中的,早已随时间而流走。诗人之所以会投入心血、精力,孜孜创作,就是想通过诗的文字留住曾经,将失去的找回来。捷克最伟大的现当代诗人赛弗尔特,其诗的主题专注于聚焦人生普遍经历的“失去”,包括随岁月的流逝体验到的童年的失去,即便在人生最热情充沛时刻也不时闪现的死亡的踪影。他有一首诗《歌》,“挥一挥白色的手帕,/在我们道别时;/每天总有事物消逝,/总有美好的事物消逝。//信鸽振翅扑击长空,/归返;/无论希望满载或落空,我们总会归返。”我们承认每天都在失去,而且是美好的事物,我们知道失去不可回避,返回也就轻松了。
写故乡,就是向传统致敬。中国现代诗发展到今天,一百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对于传统的继承不够,需要我们反思。中国现代诗从发端,即是向西方学习,探索的诗人大都有国外留学的背景,直到现在,还主要是向国外学习来写诗。项建新以故乡为题材,而且一些诗歌进一步拓展,关注传统文化,关注现实生活,有着很浓的传统味道,这值得肯定、提倡。
在2019年年初,诗刊社、中国诗歌网联合举办第二届中国诗歌发展北京论坛,我提交了论文《新时代中国诗歌要有“中国味道”》,提出中国新诗向传统诗歌继承的话题。该文于2019年2月15日出版的《文艺报》全文发表,并刊于《诗歌月刊》2019年第3期。此外,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和诗刊微信公众号均转发。
什么是中国味道?中国特色的诗歌文化与西方诗歌文化一个最明显的区别是“文以载道”,“诗以道志”(《庄子·天下》)。中国的诗人从来都不是只为自己写作的,一定会考虑诗歌的社会功能价值,即影响他人和社会,中国诗歌传统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这一点是一致的。著名诗歌理论家吕进教授曾告诉笔者,当代诗歌向传统诗歌要学习的正是“家国情怀”,这令人猛然一惊,当代诗歌已经丢失了这宝贵的诗歌之骨了。家国情怀是让诗人走出小我而形成大我,解决了格局问题。当前新诗边缘化,不被人们重视,其一个重要原因是诗歌的格局越来越小,诗人所写的题材与广大读者无关,与群众远离。
学习并写作传统亲情诗歌则可解决诗歌的真假问题。目前,诗坛上将诗歌写作视作游戏的大有人在。现代主义诗歌写作提出“零度写作”,在诗行中不露声色。提倡亲情诗,就是要大胆地表达真挚的情感,将这种情感说出来。
中国诗歌的传统是重情,诗主情,一些诗歌感动读者几千年。中国最早的亲情诗是《诗经》中的诗歌“蓼莪”,是一首影响了千年、感动了很多代读者的亲情诗歌。“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诗歌情感强烈,既写出了父母生养子女的不易,父母对儿子的深爱,又表达了儿子失去双亲的痛苦。又比如,韩愈的《谁氏子》,“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满头白发的老母亲掩门而啼,拉断了衣袖也留不住,都夸张而生动的诗意。
项建新写故乡的诗歌都可以纳入亲情诗歌。他的探索是有效的,是成功的。艺术手法上,注重抒情,喜欢白描,也喜欢用比喻,还注重诗歌的画面感和诗句的跳跃,流畅,有音乐感,既适合诵读,又可以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