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宇秀诗中的“风骨”
我与宇秀相识时间并不长,相见更是仅有一次。那是2018年12月2号,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举办的宇秀诗歌分享会上,我面见了这位生长于姑苏、上海,后定居于加拿大温哥华的现代诗坛新秀。说她新秀,她戏言自己是“铁树开花”。少年时从诗歌起步而步入文坛者,是许多文学人早年一致的启程,而人到中年诗情勃发并出色者,却是个案。宇秀说自己满心的郁结突然间必须以诗为出口。她郁结的是什么?内心的?灵魂的?社会的?现实的?应该都有。既然郁结,不吐不快,至少是远离了那种在空洞虚假层面的遣词造句,必是言之有物。
一,水可至柔,也可至刚
在见她之前,我把许多古来江南美女和仕女共有的“要素”都堆积在了她的身上,然而,读完她送给我的两本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和《忙红忙绿》,我才感到自己想象力的局限。宇秀是一位外形于秀而内蕴刚直的人,其诗中之个性“雄风”俨然压倒了我对其外貌的想象,这与我早先看到的诗人洛夫先生称其“向一切谎言与陈腐的思想宣战”(宇秀《我不能握住风》封底,广西师大出版社)的评价相一致,也与痖弦先生赞其“宇秀的作品是一种人格体现”相符。确实,多次诵读她的作品,我获得的是远比容貌美更珍贵更恒久的诗的语言与风骨美!
当下,对她的诗歌的想象的丰足和意象的新颖的评介文章,已经被许多人做过了。欠缺的是,对她的诗歌的“风骨”,至今少有人涉猎。需要说明的是,我所要谈及的宇秀诗歌的“风骨”,并非是指其作品的文风,与古典文艺理论所定义的风骨之说应有区别。若单从其文风上看,宇秀的诗歌并非显而易见的雄浑豪放、刚健遒劲的那类风格。而本文所论,则是其诗歌透出的独立品格和刚正气质。如同一个人,其外貌可以柔弱温婉,而个性品质却可能是风骨凛然的。在宇秀的诗中,既有古来“风人”特质,又有她自家风采的“骨力”,令我将她的诗作反复吟诵品味。在此期间,我自然想起古人的话:“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钟嵘《诗品·序》)。如果说宇秀的诗是“诗之至”,为时尚早。但是,她的诗中的“风骨“,确实令味之者动情,闻之者动心。故而,值得一书!
“风骨”一词,在文学理论所言的诗文风格之外,也用以形容人的品格、气概。古今志士仁人多所秉持和推崇。历代以来,“风骨”一词义简而明,即“风骨”者,苏世独立,处污浊而不染,透重幕而行正。就文学创作者与作品的关系而言,我赞同宇秀说的,诗人不能像小说家那样躲在故事和人物的背后,诗人的作品是与其人格同时呈现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如其人”更适合于诗人。若就诗歌创作而言,我以为,宇秀的“风骨”则可以“义正而辞清,心纯而感切”来揭示之。本文即以此十字作论述之主脉,阐述“风骨”在宇秀诗中的实存性。
宇秀是喝江南水长大的。江南是温柔富贵乡,江南的水是天下至柔至和的水,喝这样水的人,尤其是女性,应该有如水一样的柔媚温和。但是,我们常常忽略了,被老子誉为至善的水,却有着与柔和相反的另一面。即静止的水为柔,激越的水至刚。在宇秀如平静水面之下暗涌呼啸的诗句中,“绕指柔”便隐身着“丈八金刚”,可贵的“风骨”精神便突兀而起。
二,独觉独醒中的悲悯与豪气
在宇秀的诗中,“风骨”鲜明地体现在对世风日下中奸猾与伪劣的鄙视与贬斥,尤其是对诗歌创作中大伪斯兴这一风气的嘲讽与鞭笞。她的诗表达了一位诗人对良知的真诚守望和对道义的无代价担当。比如:“一些与你无关或早已脱离关系的人/酒足饭饱后想起你,并借着你的名义/摇身成为早春的诗人/只是大多有口无心或心口不一/你的心思落在树梢枝头”(《立春》);再如:“所谓的一些诗/其实,不过是闲愁中生出的指甲/故意蓄得很长,以便/涂上各种化学颜色伸出来作秀”(《指甲》)。而令人惊讶的是,就是这样的伪诗人和伪创作,却常常获得赞赏、奖章和奖金,于是有了“我们挂着诗人的招牌/大声朗诵,大胆领奖,毫无羞愧。”(《绑架花木》)这些诗句,文浅而意深,句白而情切。显现出柔弱女诗人脉络中流淌的浩然正气。自然,作为事事关心的诗人,其所痛彻心扉的事情,绝不会限于诗界一隅。在她的诗中,我们可以读到这样被人熟悉而素来已麻木的“常事”。譬如,“这世界已不再被血泪动容/新闻里刚刚报道/校园又发生了枪击,而躲过了枪击的孩童/却没躲过假疫苗的针头”(《独酌》)。躲,居然要躲,而且居然还有躲过且又躲不过!然而现实中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 天气依然好得催人们出游/ 邻居照旧去遛狗/孩子们照旧嬉笑着踢球/ 男人们照旧忙着饭局,牌局,会局,和战局”,现实是如此麻木不仁。这些世相百态在诗人心灵上产生的郁闷痛切的排比诗句,表达了诗人何等的悲愤!看来,她在独酌中没有独醉,而是在独酌中满饮了独觉独醒的悲悯与豪气。这悲悯中的豪气,不正是铸就了一副纤韧的傲然之骨吗?
在宇秀的诗中,“风骨”更多地存含在自我审视、反省、激励和韧性的挺进中。且看她如此坦承自我:“ 我厌恶万千风情只是诗行里流出的口水/ 我痛恨梦里的看见睁不开双眼/ 我的身体里总有一个自己鄙视另一个自己/ 我不是雷电,只是霹雳击碎的一声叹息”(《我》)。再看她如何透过阳光与窗户之间的关系,进行自我审视与批判:“ 我们处心积虑地设置/ 窗户的尺寸、款式和朝向/ 以热爱的名义/ 理直气壮地算计阳光/ 恰恰因为大多时候/我们心上的黑暗多过明亮”(《以热爱的名义》)。不错,人人都是多面体的组合,不同的是,宇秀并不想把“十五的月亮”的明朗的一面给人看见,让人赞叹。她坦言“自己鄙视另一个自己”,这正是以自己之长,傲视自己之短。试问:无风骨者,可会有此坦白与直率?
她对世界坦然相告:“在世俗的生活现实里,我不能保证自己不背叛自己,不能保证有坚强的定力抵御任何我不想服从的事情,但有幸的是至少在诗里,我可以洁身自好,而不屈从于任何主义。”(宇秀《忙红忙绿•自序》第10页,台湾秀威出版)。
抄录这一段话语时,我的精神和灵魂在与她共鸣。在每一个字拼写完成后,我都会用力敲打一下键盘,犹如演奏家用力按下钢琴的琴键。此时的宇秀,仿佛是一只直冲碧霄的白鹤,“天条”已经如云飘逝。她“遵循的是心灵世界的自由律令。”(陈仲义《百年新诗百种解读》第38页,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版)。在此,可以预料的是,诗人在诗中的自由和在诗外的“自律”,是可能要贯通一生的。但是,这没有什么,因为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要生存在这种剪不断的纠结中。即“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同样的,诗人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性,在纷繁的世相中,一定会不断地发生着清醒的追问和孤独的自励。对此,诗人质问也自问:“一团浓黑的隐喻,谁将触动?”(《独坐咖啡馆》),并发出清晰的疑问:“我该诉讼这朵云/还是这朵云上的天”(《被告》),而答案似有却无,但是,一定是被排除在了这样的范围之外:“哦,当一个人失去行动也将失去思想时/世界就柔软得让骨头发酥”(《全麻》)。而在宇秀把心托举到世人眼前后,她清醒地看到了风雨对每一个人的考验和选择:“我的伞瞬息被夺走,且被翻卷了脸皮/ 避雨者顷刻目睹了/ 所有关于颜面的支撑/ 要么顺从风势,要么折断筋骨”(《独行》)。而她所做的是对自己前行的定位:“黑暗里的目光总是超越黑暗/缘于我们用心发现/ 阳光下的视线只有影子那么长/ 只因打盹的心如猫慵懒。”(《五种看见》之四)。是的!当一个人的眼光透视了黑暗并超越黑暗时,他就会义无反顾地走向崇高。于是,“你不能趴下!哪怕满身弹孔半截身躯/于是有处被凭吊的风景叫作:残垣断壁”(《墙》)。这样令人荡气回肠的诗句,给予我们更多的高洁和自信。读读吧:“最荒谬的事情莫过于/ 我们在黑暗里辩白/ 静下心吧,在火焰里铸剑/把真理挑在剑锋之上/道路闪电,穿过鹰在远方的翅膀”(《人类的眼睛》); 再看:“我深入到地下支撑伸进云端的思想/ 我在夜里放飞灵魂把黑暗扫荡”(《我》)。这是何等的豪气!这是何等的风骨!谁能不为之动容?谁能不因之昂然?
三,“风骨”背后的内力所在
宇秀的诗中之所以保有可贵的风骨,有其两股内力的支撑。首先,是与她在气定心闲中保有自我与坚守真性情分不开的。这一点,蕴含在了那段经典诗句中:“我不能握住风,但可以让头发不乱/ 我不能走进星空,但可以把油灯点燃/ 我不能坐拥秋天,但可以思念一片落叶/ 醉心于一瓢之饮,纵使万里滔滔弱水三千”(《弱水三千》之三)。我很醉心这样的诗句:哲思与诗情并峙,傲然之气与温婉之情互存。这份对自我和真性情的坚守,也体现在她于继承和借鉴的同时,更重视创新。她曾在诗中反复歌咏同一句话:“妈妈,我是你的拷贝”。但是,在诗的结尾处却大声呼出:“妈妈,我将不会是你的拷贝/ 你没有看到吗?” 看到什么呢?看到的是“我是我”(《妈妈》)。此诗虽然写的是母女之爱与痛,却在浓郁的情感中蕴含了伦理的哲思,令人感动之中陷入深思。结尾一个反转,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诗在反转中确立自我,甚妙!” (诗评家陈祖君语)。我在感动之余却看到在宇秀眼中,无论传统的文化多么神圣伟大,多么令人亲近敬仰,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人止步不前。师古而不泥古,承前更需创新。这是风骨吗?当然是!我们不能虚化历史,但是,更不能矮化自己。我们需要的是:“把母亲还给儿子/把天空还给鸽子/把我还给我”(默默《我的命令》)。当然,还有一点是必说不可的。那就是,任何一个风骨独具的诗人,都不是化外之人,而是扎根于红尘烟火中会生活的人。“我想问一些农事比如大蒜的种植/ 我想在窗台的花池栽种一点实际的意义”(《农事》)。不难读出,这儿的“实际意义”是一种多么质朴醇厚的诗意的栖居,它扎根于泥土,却又让土壤生出芬芳。这与“世间多少闲花草,无补生民应自惭”相对照,其反差何其鲜明!
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即从诗人“夫子自道”的角度来解读其诗中的风骨,可能会有新的体验。在被宇秀称之为“颇有点性高潮的体验”的诗歌创作的获得感中,宇秀已经用自己的文字表达了自己对“风骨”的认知和体味。这就是 “……在时间的碎片上,这些郁结一一化成了诗句,生命的幽暗里闪出了光亮。”(宇秀《我不能握住风•后记》第192页,广西师大出版社)。是的,能够在幽暗的生命里闪出光亮的,非诗人独有的风骨莫属!而“默默蹲下捡起时间的碎片/细细地不厌其烦地/拼接生命中时断时续的诗意”(《向上帝投诉的诗意》),与其说是向上帝投诉诗意,不如说是诗人在时间和生命的夹缝中,把自己的爱和痛提炼成乳汁,一滴滴地渗入大地和生长其上的所有生命。在我见到她的那场诗歌分享会上,记得她说:“如果你的两脚陷在泥淖里,你的心也陷入泥淖,那肯定不会有诗。但是,如果你的两脚踩在泥淖里,而你的心却依然仰望星空,诗就在你身上。” 宇秀从不“为赋新诗强说愁”,而是让自己的诗自然挺立起“骨感”。她清晰地看到诗的存在与完成,并非世俗意义里的辉煌,而依然深情投入,所谓浪漫便在这不可为而为之当中。与其说是写诗,不如说是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 “它不是被深埋/就是被火焰读成灰烬/在此之前,请让我在黑暗里书写星空”(《写诗是怎样一种浪漫》)。在这儿,我看到了诗人在黑暗中的沉稳和达观,读出了“我看见了黑暗对自己的信心/我看见了关灯之歌的负的节奏”(严力《黑暗之歌》)。
“风骨”之坚守,必有相关的诗艺才情方得彰显,从而抵达人心。宇秀诗中的”风骨”之所以具有“令味之者动情,闻之者动心”的魅力,除了她言之有物的真情实感在其诗行溢于言表,而在诗艺的技巧方面,不得不说她善用隐喻的能力,这使得其“风骨”在富于张力的词语间和意象的通感中得以呈现,给人可感可闻可触可视的真切质感,绝非空洞直白的呐喊。如本文前面例举的《独行》中伞在风雨中的意象,完全是一个关于人在世俗逆境中如何作为的隐喻。隐喻在宇秀的诗歌文本中,可谓满篇皆是,并且多融汇了谐虐与嘲讽,如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所言:“ 在貌似平静的语词水面下,讽喻的暗流呼啸而至。” (宇秀《忙红忙绿》第5页,台湾秀威出版)。
来看一组《身体的四行》八首,无论写五官还是手脚,可以说每一首,都是一场隐喻解构的生命现象的世相本真。她这样写《舌》:“ 你游刃于两排利齿之间/ 遍尝天下酸甜苦辣咸/ 当你的主人落掉最后一颗牙/ 方知浑身刚强抵不过一寸柔软” ;再如《嘴》:“ 一直不知道怎么说你/ 你这上帝在脸上设置的门/ 活着,就得在你这里忙进忙出/ 却终有未及出口的,被死神封存”,颇有一剑封喉的力度。这些精炼的四行诗,在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人体器官的形象、特征、功能的背后,无不潜藏和双关着人生的境遇与生命的真相。在这些四行的身体短章中,各个形象背后都有一股内力的支撑,而这股内力,正是撑起诗意的傲骨,使器官的描写超越了生物性而独具性情气质,比如 她写《耳》,把它喻为“从不并列在门前”的“一对门环”,诗人没有止于外观,而是利用其外观特征,赋予其人生经验的慨叹,揭示两只耳朵“从生到死,永世不得见面”的悲哀身世,而一个陡转,将听觉的功能赋予执著的情爱:“ 可谁能阻止你我相聚在所有的声音里啊/ 不管是一声惊雷,还是一息轻叹”。这哪里只是写耳?大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弦外之音,借所写事物,表达着诗人自己不屈于现实的执念。
宇秀曾经感叹:“这世界啊,总有人/在悲剧里化为尘埃/ 在尘埃里独自追忆”(《有一种爱》),在这儿,我们暂且阻止一下她可能“独自追忆”的权力,用不大的篇幅绘制出她的诗中“风骨”的白描图案,以使人们对她的诗的价值有一更客观更全面的评判。应该说,宇秀的风骨,成就了她的诗歌特色,倘若抽取出这一点,宇秀的诗歌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必将大打折扣!
我到底还是不能忘却宇秀是生长于姑苏的女子,她自幼在那“人家尽枕河”的温柔鱼米乡里,少时游玩的园林多是玲珑有余,即使那园中的流水也是在石缝间委委屈屈地流转,从小裹足于斯,她是不是通过诗的写作来反其道而行之,来展示她内心的另一派景象啊?
2019.08.28 于北京; 2019,9.28 二稿
(首发《文综》(香港)文学季刊2020年9月秋季号总第五十三期)
作者:严全成,1946年生于北京。从事语文教研数十年。著有《文以载道》(中国文联出版社)、《现代科学视域中的佛法真理》(时代文化出版社)、《宇宙本体论新说》(北美科发集团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