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到达(组诗12首)
持续的到达
1
这只鸟在我手里
是黑色的
但若把它放回到空气里
它会变白
2
文字抵达:一条自雪中走过来的路
3
你坐在那里
毫不动摇地坚持不发表任何意见
一个阴影
呈现出来
4
劳动。一只肩膀的疼痛
右边,比左边的
更疼
5
我们打碎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
但从这只龟甲上
我发现了它的裂痕
6
父亲太完善了
以至于发现了他的任何一个缺陷
儿子们都在暗自庆幸
7
传记的正确做法是
从死亡开始,直到我们能渐渐看清
一个人的童年
8
从全部的跋涉、全部的雨雪
到一个被愤怒点燃的格言
生命被夸大了……
9
帝国银行,高耸入云的
等级制度!阴影在卡夫卡的笔下
加深……
10
再一次,脚步声在梦中走动
它一直跟踪着
虽然它并不会在你的生活中到来
11
让风吹过来!让黎明前的乌鸦
咽下最后的黑暗,让我看清
山上的岩石
和那耀眼的积雪……
12
女人们为毁灭的冲动支配着
而在我这里,为谁准备着
一个词的酷刑
13
你一伸手就碰见了死亡
而又抽回手来
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14
那些把巢穴筑在峭壁上的海鸟有福了
可以孤独,也可以
眺望整个大海的闪光
15
深入黑暗,再深入
时间消失了,我看到那么多的灯
是在死者的手里
16
时间把我们带向死亡
可是还有另一个我,没有来得及诞生
17
“主啊,是时候了”,这从秋日里传来的
呼喊,因我们在冬日的衰竭
愈加耀眼、响亮
18
风,已在群石间,磨得锋利
19
死于高傲,死于蔑视
死在所有人的面前
死于红尘滚滚
20
你看到了雪
一定是某种黑暗被打翻的时候
21
枫叶于风中熄灭
在我的记忆中,又出现了
一个从峡口
向我们俯看的人
22
我们总得准备一句话
刻在墓碑上
但是把一生的悲欢浮沉凝为一个短句
又过于……
23
在一块石头与峰顶之间,黑暗
永远停不下来
24
时间是邪恶的
死者在雪中死去,而在春天
以最明亮的火
向我们逼近……
25
如果两个人的谈话,突然出现寂静
那或许是因为惊动了上帝……
26
尽管向你的深谷走去
如果有人在天暮时仍然向峰顶进发
他会为你燃亮更高处的灯
1990 年冬,北京
尤金,雪
雪在窗外愈下愈急。
在一个童话似的世界里不能没有雪。
第二天醒来,你会看到松鼠在雪枝间蹦跳,
邻居的雪人也将向你伸出拇指,
一场雪仗也许会在你和儿子间进行,
但是,这一切都不会成为你写诗的理由,
除了雪降带来的寂静。
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
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词根;
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惟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
然后是雪,雪,雪。
1996·3,美国尤金
旅行者
他在生与死的风景中旅行,
在众人之中你认不出他;
有时在火车上,当风起云涌,我想
他会掏出一个本子;或是
在一个烛火之夜,他的影子
会投在女修道院雪白的墙壁上。
蚂蚁会爬上他的脸,当他的
额头光洁如沙。
他在这个世界上旅行,旅行,或许
还在西单闹市的人流中系过鞋带;
而当他在天空中醒来时,
我却在某个地下餐厅喝多了啤酒。
七年了,没有一个字来,
他只是远离我们,旅行,旅行;
或许他已回到但丁那个时代,
流亡在家乡的天空下;或许突然间
他出现在一个豁然开阔的谷口——
当大海闪光,白帆点点在望,
他来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
七年了,我的窗户一再蒙上白霜,
我们的炉火也换成了暖气——为了
不在怀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
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
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
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
1997,北京
纳博科夫先生
1
流亡的气味,涅瓦河在记忆中
的涌动,斧子劈柴时的闪光
那迫使我们每个人消失的力量
一道阳光在巴黎小巷深处的
展开,哦,阴暗中的光荣
我如何像捕捉蝴蝶一样,跟上它们?
2
教授上课来了,只带着
一本《呼啸山庄》和一支铅笔,
在那里木然坐下。
而在他奇怪的要求下,一位男生
没有讲述他对作品的感受,
而是在黑板上画下了他心目中的
山庄构图,一位女生则上前
8
对房间里的摆设进行了补充,
然后教授开始讲话了:都画得很好,
尤其是尤莉娅;
看来生活就这么简单,
一切伟大的艺术看上去都很筒单,
然而,一个人坐在门口(他用铅笔
敲了敲黑板)就不能不感到威胁——
从那荒蛮的黑暗的原野……
2000.8
晚年
他已几乎度过了一生。
他从冬日的北京起飞,穿过黎明灰烬的颜色,
而在灰烬之上,透出珍珠色的光。
在血液的喧嚣中,
现在,他降临到一个滨海城市,
就在乘车进城的盘山路上,大海出现,
飞机下降时的耳鸣突然止息。
他看到更美妙的山峰在远处隆起。
他恍如进入到一面镜子中,
在那一瞬他听到
早年的音乐。
2005
暗房
——给胡敏
她在暗房里忙碌,一会儿出来
把冲洗的照片丢在水池里,
又回到那个密封的世界里——
曝光,显影,定影……
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似乎
只隐隐听到几声开门声。
我好像从未睡得那样沉,
我像是摸黑回到了童年……
早上我起来,我看到的是
一张张夹在临窗的透明丝线上
在阳光中渐渐清晰的照片,
它们在微风中晃动,
像是一棵树上最新鲜的叶子。
(好像还有音乐声,
好像风中的死亡在这时
也加入了进来;
好像照片上的那个我
在冲着我笑。)
2006
和儿子一起喝酒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还有什么雄心壮志
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
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两只杯子碰在一起
这就是他们拥抱的方式
也是他们和解的方式
然后,什么也不说
当儿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亲,则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2007,10,美国阿默斯特
写于新年第一天
那紫色的、沾在结冰路面上的儿童气球
在十二月的冷风中飘摇
像是被一只快冻僵的小手,丢弃在那里
一辆车开过来,左绕右绕
像是在面对自己的良心
绕过去了
第二辆紧跟着就开过去了
第三辆放慢车速,有点打滑,终于
也绕过去了
但你还是听到了那“啪”的一声
当你在夜半进入写作
在一阵陡峭的
被刺破的黑暗里
2011,1,1,北京望京
船上的故事
一只小土狗
一只被海风梳理得
干干净净的黄颜色小狗
就在船只解缆的那一刻
纵身一跃
跳上了我们的甲板
它当然不知道
那纵身一跃
意味着什么
它是那么好奇地
东闻闻,西嗅嗅
跟着我们的裤角转
“才三个月吧”,有人
充满爱怜地说道
另一位则干脆蹲下来
把它揽抱在怀里
但是后来
当我在抽完一支烟后
低身走进船舱
发现它趴卧在桌子上
眼神是那样悲哀
女士们围着它,逗它,给它剥香蕉
也没有用
“是不是想妈妈啦?”
“哟,别那么萌嘛”
在众人的一阵嘻笑后
这只载送我们的船,似乎比它来时
更沉了一些
我们当然标不出
那吃水线
我们只是在甲板上
再一次望向那个已看不见的岛
但见船尾搅起巨大的无尽的泡沫
漂流,消失在远方……
2012,6,珠海
给凯尔泰斯
在你的文字间,冰和火,
一个苦役犯的
铁链和自由,
都在窸窣作响。
在你没来过的这个国度,
风景也有些相仿。
铁已长进这片土地里,
苦孩子们从小以吃冰锥子为乐,
而对一只空罐子的隔世敲打,
在我读到你的时候
它的回声也再次传来——
是的,这曾是,恐怕也将是
我们唯一的音乐。
2012
写给未来读者的几节诗
1
在这个雾霾的冬天所有我写下的诗,
都不如从记忆里传来的
一阵松林间踏雪的吱嘎声。
2
玛丽娜用鹅毛笔写作,
但有时她想,用一把斧子
也许可以更好地治疗头疼。
3
昨晚多多在饭桌上说:“写一首
就是少一首。”
我们听不懂死者的语言,
活人的,也听不懂。
2013,12,7
这个五月
——给陈黎
两周来陪着你到处跑,
乘飞机或是坐高铁,
身体和语言都紊乱了;
上海话与花莲腔
苏州的甜与长沙的辣
座谈会上诗人蓝蓝涌出的热泪
与谢冕教授铁一样的沉默……
这重与轻,繁体与简体,
“未来北方的河流”与
在我们身后恳求的“声声慢”……
晚上回到家,想到还欠你一首诗
于是失眠,听小仓鼠的尖嘴
持续地、猛烈地啄击着铁围栏
(黑夜如此漫长啊)
而在清晨怔怔醒来时,仿佛是从
另一个梦中(另一个房间)
有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
妈妈,春蚕吐丝结茧了!
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