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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辉的诗

时间:2020-04-14 14:59:00 来源: 中国诗歌网 作者:叶辉

  ▎在乡村

  在乡村,我们开始谈论命运

  我们在一张屠桌上

  铺上白桌布,它就变成一张会议桌

  那样我们可以安心地

  把两只手放上去

  在其它情形里,有人说:床已经铺好了

  但我不知道说话的是谁

  是怎样的一只手

  还有油灯边那张年轻姑娘的脸

  悲哀,还是羞怯

  以及户外是那个时代的迷雾

  漫延开来,在我站着的窗前

  象在一面镜子前

  白雪落到了镜中

  ▎老式电话

  进入老年我父亲的身体开始好转

  越加灵活。他爬到围墙上修剪树枝,紧张地

  站在风中,他在沉默中独自干着,如果

  谁和他搭话,他就会咆哮。因为他知道那将是危险的

  也不管电话铃声,他总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有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回家

  听到铃声在响,一部老式电话,发了疯似的

  我跑上楼,拿起来却是一个打错的电话

  灯光从户外照到地板上,一个倒放的楔形

  我想起另一些日子,多么相象,但又不知道是那些日子

  记得和另一个男孩,站在刚刚雨睛的蓝色背景中

  在一根暗黑的杂树做的电话线杆下

  一个男人正向我们走来,瘦长、急促像是我父亲

  ▎在糖果店

  有一回我在糖果店的柜台上

  写下一行诗,但是

  我不是在写糖果店

  也不是写那个称枰的妇人

  我想着其他的事情:一匹马或一个人

  在陌生的地方,展开

  全部生活的戏剧,告别、相聚

  一个泪水和信件的国度

  我躺在想像的暖流中

  不想成为我看到的每个人

  如同一座小山上长着

  本该长在荒凉庭院里的杂草

  ▎小镇的考古学家

  小镇的考古学家终身未娶,他年轻时

  爱上一个女人,那时他刚刚出土

  用楠木棺材存放。在一个阴雨天气里

  当地农民将她暴露于众

  她一丝不挂连皮肉也没有

  她的丝质衬衣早已变成泥土,金子发夹

  已放入一位主任的口袋。他看看她的牙齿

  年仅十六。他看看她的盆骨嘭然心动

  她的耻骨光洁饱满像从未有过

  压痕,她的胸前似有乳峰的影子

  微微颤动。她头枕玉枕

  表明她的身份高贵而不可侵犯

  因此也不可死亡。那是七十年代

  他将她小心藏于阁楼

  从此无人提及。八十年代他替她戴上

  发套。九十年代他让她

  挤进一件粉红色比基尼,整天躺在他床上

  但骨架有了损伤,有几处被压断

  用石膏小修,下半身绑上坚固的钢筋

  只有她的头骨还完好如初

  双颚开合自如像这样:嗒、嗒、嗒

  ▎量身高

  在我幼时的每个除夕之夜

  我把身高刻在门口一棵梧桐树上

  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发现自己在缩小,并怀着退回到

  根部的恐惧

  在以后的一个晚上,我看到灯光明亮的房间里

  两个恋人像是玩着同样的

  量身高的游戏:他与她

  是并肩的,他只长到她胸前,然后

  滑至她腰部。一个肚脐眼

  一个奇妙的树洞

  我知道每棵树上都有

  附近某人的生活,一棵树被砍掉了

  但生活仍在延续

  它变成木板,打造成一张新婚的床铺

  在那里生儿育女,如此

  循环不已

  ▎胎记

  一个人爱上一个女人往往是因为

  她象另一个。继而在欢聚之后又发现

  她们是如此不同

  一个园丁声称能记住镇上所有的树木

  但如果剪掉枝叶呢,或者

  当它们变成木板、课桌之后,你还能辨认吗

  以前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认清那些

  面目无存的死者。他们领走其中的一个

  象领走一份配额

  我上中学时,改掉了我的名

  以便和另一个区分。我毕业时一个和我

  酷似的人上了前线

  现在他回来了,只是脸上多了一道

  战火灼伤的痕迹。如同在其他地方和时刻里

  辨别我俩的胎记

  ▎一个年轻木匠的故事

  年轻的木匠不爱说笑,行事利索

  他从墨斗里扯出一根线来,如同一只

  黑色的大蜘蛛,吐出一根丝在木板上

  但错了。我说去找块橡皮

  他没有睬我,只用刨子轻轻一抹

  没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木板锯开来,还是不对,尺寸比我想要的小

  他拉起锯子,变成两条腿

  但矮了,又剖成四根档。现在行了吧。他说

  然后附向另一块木板。而我忍不住问他

  要是又错了呢。那可以削成十六只楔子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接着他师傅来了

  我说给他听,问他,这些经验是谁传给他的

  师傅笑着说:是斧子

  ▎反方向

  一场恋爱总是能记住那些曾经相爱的人

  他们分开或重聚。一个以为你认识他的人

  逼着你回忆,好象对着寻人启示

  只想起一些恼人的碎片

  他本来不去的。这话意味着那人出了事

  而健忘的人、那些回顾的人

  因此找回他们的遗失之物

  我的一个亲戚死于战争,临死前他想着怎样活下去

  他说:锯掉一条腿总可以了吧

  但他中弹的部位却是心脏

  事实上世界往往会反方向追上

  一段历史,那么这个时代的人就会生活在

  双倍的谬误中

  有一次在街上,我捡到一张字条

  上面写最一些温馨的话以及多么具体的时间、地点

  我想这或许是我取消了的某次约会

  我取消了它,又去干了什么

  生活就是当你不得不回顾时

  才变得糟糕

  ▎遗传

  我上班的地方

  有一张五十年代的

  办公桌。平时

  我把脚架上去

  当有人来时,我就移开

  让他们看

  桌沿上的压痕:一道很深的

  腿的压痕

  人们往往会惊讶道

  如此逼真

  而我告诉他们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缘故

  还有其他人

  它以前的主人,是

  集体创造

  就像楼上那个女同事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也同样不是她的

  独创,那可能是她母亲的

  也可能是她祖母的

  甚至有可能

  是我爷爷的一个伯父的,它们

  一代接着

  一代

  ▎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因它后面写有文字而生动

  因此我知道你以前的样子。但是人

  却不能重复自己

  当时,我渴望留住每一片景色

  还有那么多的爱情。我说,我还要回来

  仅管我知道,我再也不能

  几年前,我看到一个人的头发被剃去

  又在以后被允许的日子里长出来

  一如某种黑色的光线渐被调增

  一个医生曾对我说:思想就象

  卫生间里省钱的8瓦灯管,它彻夜亮着。而有时

  它坏了,熄灭了。象一个人死了

  名字留了下来,又在不断更替的曰子中消失

  先是名,后是姓

  甚至他的衣服也会被拆开,用来

  适合另一个身体,他的女人

  会重新学会爱,接物,重新长出处女膜

  学会笑,在新的记忆中

  ▎叙事

  这家有五个女儿和一个

  过了中年的父亲。我常常看到

  他拎着空拉圾桶站在路口

  他的女儿如放飞的小鸟

  在小镇的舞厅和宾馆前笑。而他的妻子

  我从未见过,她可能

  象只母鸡。羽毛上闪动整齐

  内敛的光芒

  有时他伫立在阳台上

  象是在守候。在飘动着的

  五彩衬裤和他自己朴实的外套后面

  我爱上他家最小的那个

  直到她们不断离开

  直到我忘了她的美貌和坏名声

  如今。他家是消失了,看不见了

  仿佛五盏照着他的灯被移开

  他暗了下来

  ▎树木曳的姿态

  树木摇曳的姿态令人想起

  一种缓慢的人生。有时我想甚至

  坐着的石阶也在不断消失

  而重又出现在别处

  一个人将要离开的想法把他与

  当地生活隔开,他的欢乐与不幸

  会有新的继承者

  一架飞机穿过云彩仍然保持原样

  但有时它再也没有出来

  一种慢慢到来的恐惧

  清晨我在废墟上用餐,我一生吃掉的东西

  可以重建一座小镇、一条街道

  外加一个油脂的女人,如果可能的话

  我将不断吃,不断重建

  一些飞鸟、一些野蛮的东西

  ▎砖雕

  雨天的下午,一个砖雕的头像.

  突然从我时常经过的

  巷子的墙面上探出来

  像在俯视。它的身体仿佛藏在整个

  墙中,脚一直伸到效外

  在水库茂盛的水草间洗濯

  要么他就是住在这座房子里的家神

  在上阁楼时不小心露出脑袋

  这张脸因长期在炉灶间徘徊

  变得青灰

  这个下午不像现在,到像以前的一些时刻

  我们那时住的地方叫"永宁"

  后来叫什么?反正都是

  美好的祝愿。我看到父亲的脸

  朝着窗外,我走在雪地里

  揣着一张糟糕的成绩单--

  三十年前,一张三十多岁的男人的面孔

  如我现在一般的面孔

  ▎外交

  经过大街的这个女孩,正在进行一次远足

  就象一小片国土那样带着她

  独有的气息。她来自我年龄之外的其它地方

  甚至她的神情也像某种

  异国语言,美妙、但难懂。仿佛

  她将要穿过这块荒蛮之地寻找

  新的友邦。背包里放着全部历史:几本相册

  日记和几件证书……

  我知道所先会有一个坏小子的亲近,像个刚刚独立的

  殖民地。然后是一个临国般的男生

  一个世代友好的姨夫,一个年迈的足以改造她的强国

  ▎一首中国人关于命运的诗

  我用别针钉死一只蜘蛛

  那却不是我的缘故

  一个妓女对警察说

  我也不想干,但没办法

  其实这是一种古老的说法,无论我在哪里

  总是同一个地方

  一个工人从脚架手架上摔下来

  也是几十年注定的

  尽管那时还没有这座建筑,没有

  建造它的蓝图,甚至想要建造它的人还未出生

  我向西会影响他人,向南则损害自己

  而我女儿几个世纪前就已出生

  她如此苍老,我又如此年轻

  被伤害的人又回到伤害他的人身边

  像只来回镖,在它的弧形空间里

  我一会,我看到了黄河

  一条泛滥的生命线,我却弄不清

  它是否与我有关

  ▎窥视

  关于这个女人,她的一个情人曾躲进

  大衣柜。另一个情人藏在床下。接着她丈夫回来了

  所有的情感一下子绽放

  如同一扇久闭的大门

  他和他是同一个人,甚至他和他们也是的

  在一些时间、一些气候里

  像是在模仿。她的丈夫脱去衣裤,照镜子

  他就是镜子背面的那个人。他躺在床上

  则是床下之人的反影

  ▎天文学家

  清晨他到市场上买菜

  长着一双被无数流星划过的玻璃花眼球

  他是我的邻居,好思考

  我们经常站在各自的阳台上交谈

  他看着对楼的房间说:那里像是存有一个

  外在空间,因为那里的人很缓慢

  可是,我总弄不懂一颗陨星的光

  能在我们这里持续多久

  以及它们是否见过地球的反光,如果见过

  那又能改变什么

  我低着头在想。但他总是把头伸向望远镜

  在深夜,脸朝上

  像个祈雨的巫师

  附近的工地上,搅拌机如同一台

  灰色的飞行器,装满了那些可能曾是星星的砂石

  在月色下面它的料斗悬起

  底下一个深坑、一种失控

  ▎一所房子

  在深夜。你会听到一座新房子

  在消化原先的房子。你听到像一些石块的声音

  一些陈旧的木料,带轴子的画

  搬家时遗忘的一只拖鞋

  你不会有任何伤害,因为那是其他的事

  如果你看到墙上有霉斑

  也不要去碰它,它只是那些生活在

  地下的人的怨气

  以前我住的地方已被另一座大楼占用

  他们的厨房正好是我的卧室

  摆着书架。那时的想法已被砌进

  现在的想法里,原先的爱

  已废弃,装置成一种全新的爱

  坚实、耐用

  某个上午。我看到一座半个世纪的房子

  慢慢凑近一座只有三十年历史的房子

  ▎活页

  一张纸上写着一些神秘的数字

  我已弄不清它是什么意思

  有一道门是向外拉,而不是推开的

  却忘了它在何处

  在告别前,我想说的是

  下次见到你时不一定会认出你来

  有时,我脑子里充促的名字

  就象一本陌生的花名册

  我记不起昨天做了些什么

  却记得在我出生前,一个邻居在街上

  死于狂笑

  如今我想成为

  一个圣徒,每天三次祈祷,以使自己

  不要忘了想成为一个圣徒

  今天,早些时候

  在纪念碑前,有一个献花的人

  他只献一朵花;想想看只有一朵花

  那会让里面众多的灵魂不安的

  我阻止了他

  ▎我在公园里讲述的故事

  傍晚,我在公园里给人讲故事

  我讲述灵魂怎样不用

  双脚行走

  而人的身体是他们的全部

  我讲的故事他们都懂

  另外还知道被运走的树木

  留下的沉默的根

  我坐在椅子上

  摇晃着脑袋,象个讲述伦理的人

  脚下是蚂蚁无边的苍穹

  这时一个我一直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向我们走来。他蹲下系鞋带

  可是我突然觉得,他象是

  在扎紧两只从地下冒出来的袋子

  ▎记忆

  我们谈着话,你的脸

  渐渐远去,如同一列火车

  拉远的窗口

  我们之间散布着树木、桥梁以及

  零星的池塘

  铁皮牌子上一个个闪过的

  可疑的地名

  那些陌生的小镇

  熟睡中的人搔着他们

  毛发中的奇痒,那远古的虱子的咬痕

  或者用手抚住耳朵

  辨别土地深处异类的喘息

  在转瞬间

  如同某人,今晚他走到

  从前的住处,他说不由自主

  但是否又是

  依然灵敏的鼻子

  下意识里闻到了以前的气息

  ▎合上影集

  这张拍摄于一个叫秀山的地方

  但是那里没有山

  同样我身边也没有爱人

  这是什么?一只女用

  手袋,还有你身边的这块草地上

  是谁的压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我什么也想不起了

  那个拍下它的是谁,一个别人

  那人无意中碰到了

  一段隐秘的恋情哦

  没有隐秘,也没有恋情

  这个向我们挥手的人已经死了

  这不是最后一张,它在另一本里,还是

  在挥手,像是他再三道再见是为了

  最终永不再见

  今天早些时候,在洗印部我遇到

  一个长须飘然的长者

  他对我说:千万不要挑自己的照片

  因为每一张

  都可能是最后一张

  ▎联系

  扁豆与牵牛花

  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雨水气味

  宛如一段关于

  未来生活的预言

  一只黑嘴鸟停在

  谷仓的沉静气息里,而附近

  破败寺庙的放生池中

  大鱼生出了小鱼

  我记得我曾跑向一个庭院

  它的石阶上有一束

  被扔弃的枯萎的玖瑰

  在房里的桌子上

  玻璃花瓶里只盛着

  半瓶清水

  ▎山谷中

  山谷中,一位画家正与四周的景色搏斗

  他让火舌吞掉远处的荆棘

  让智慧堆成一座房子

  他画下一块石头

  像大地眼中的砂粒

  他哭泣流下一滴眼泪

  他感到自己在现实世界中徘徊

  (在他左边的草地上

  坐着一个为家人采摘食物的男人

  他从篮子里挑选蘑菇

  将有毒的扔掉)

  他画下这个男人

  在蘑菇中,植物的叶子

  遮住他的裸体

  他还在边上画下他的画架

  说:一把天梯

  (不错,它的确像把天梯

  男人说:只是它的顶端

  好像已经被锯掉了)

  ▎态度

  一只蚊子在玖瑰中练习它的

  穿透力。灯光带着失落收回去如同此刻

  湖面上一个人收他痛苦的空网

  白发苍苍的人正温习课本,在别的房问

  电话铃持续呜响,不是没有人

  一个哑巴他不敢去接

  情人们用树杆上的水洗净

  面庞,整个森林的泪水。而某个声称

  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睡在床上.

  户外的月色下,一些胡乱堆放的石块

  它们既非废墟,也非建筑

  它们只是一些态度

  ▎果树发芽、开花的季节

  在这条街上,我听到尽头的果园中

  风整夜拍打着一扇木门,拍打着

  我见过的那扇门,此时树的影子

  在其上投下一只只柔软的手,在南方果树

  发芽、开花的季节,仿佛一种阴森的祭奠仪式

  正在进行。我读着一本书,在今天

  在一百年前一个少年成了它愉快的供品

  透过树叶我看到比十九世纪

  更蓝的天空,另一个少年的灵魂

  又要升上去了,有如洗笔水中再滴入

  一滴纯蓝墨水,他的到来的芬芳,却比果园还要馥郁

  却不知已踏入一种古老的循环之中

  在这个甜美的夜里,我庆幸自己不再年少

  可是,我突然感到我曾腰缠软剑,袖藏飞刀

  感到左手不知道右手要干什么

  ▎延续

  一种古老的打桩方式,他们总共七个人

  站在搭成十字架似的木头上

  如同一组神秘的数字,在先辈那里有时是

  五个人,有时则更多。先辈已经死去

  但他们的动作仍在延续

  他们坐过的椅子已化成了久远的桔黄色火焰

  杯子也不再盛满清洁的饮水

  腐烂为一捧泥土,如同一个不堪神圣的人

  摆脱了他的形体,靠在鲜花店的旁边

  玫瑰、郁金香围绕在四周

  这些花比一个世纪前更生动了

  仿佛是因为有了赝品,它们才加倍努力地生长

  并饱含着对露水的渴望

  今年夏天,我将等待一阵暴水到来

  那时我将看到一张脸,一张被复印在平时

  枯竭的池塘中女人变幻的面孔

  一个几百年前撩开前额上头发的手势

  以及深沉的山峦和群山之上火红的云朵

  ▎关于人的常识

  每一个人

  总有一条想与他亲近的狗

  几个讨厌他的日子

  和一根总想绊住他的芒剌

  每一个人总有另一个

  想成为他的人,总有一间使他

  快活的房子

  以及一只盒子,做着盛放他的美梦

  人行道上的那个广告牌前

  站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儿子

  他站在父亲以前站立的地方

  还有,你如何解释

  那只曾向你道了永别的手

  如今在某个院子里,正握着

  发烫的长柄锅

  ▎一棵葡萄

  在街上,一个美丽的妇人

  向我抱怨她单调的梦,而我告诉她

  应该在她常梦到的地方

  植一株葡萄

  我说:它将长势旺盛

  抽出新芽

  并且会很快攀上旁边一棵年老的榆树

  要么,缠住一块石头

  因此一切会有所不同

  要知道,人在这世上

  会有另一样东西和他承受

  相同的命运

  你信不信。你的乳房也将再次充盈

  当它长出星小的果实时

  但一只黑鸟会突如其来地啄食

  简直如同闪电

  一只黑鸟,来自百里之外一个男人的梦境

  并且已被豢养了多年

  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住在何处

  因为一旦说出来,某个院子里

  疯长的荒草就会死去

  ▎慢跑

  清晨。我在路上慢跑

  跟在我女儿的童车后面

  幼小的树木,缠上了过冬的草绳

  我要在后面

  看着她,爬上了小坡

  送牛奶的人走了

  晨雾中,穿深色工作服的垃圾工

  慢慢到来

  我不能落得太后

  那样我们之间仿佛就会隔着深渊

  我不能离得太远

  不然,我与女儿象是两个互不关的人

  不然别人就无法看到

  这幸福的情景

  但是,这样的时刻会到来

  在渐至的阳光中

  我象是看到她头发扎成一束马尾

  奔向远处

  而我穿着洁净的练功服

  慢跑。独自一人

  在空荡、灰青的马路上

  ▎信徒

  在郊外一座小寺庙里

  并排放着刚运来的佛像

  装着它们的木框

  看上去犹如古代的囚笼

  天下着雨,前来的信徒

  一个个跪下,燃起焚香

  一些在地上垫一块手帕

  还有些跪在脱下的外套上

  对此,一旁站着的主持认为

  这些人是真正的信徒

  因为他们懂得

  怜惜自己的膝盖

  在寺院另一面,有一块被隔离在外的池塘

  杂草从生,深蓝色的池水在寂静中反映着天空

  雪青色的蚊蝇飞舞、

  一个墨绿色的青蛙和鸟黑的蝌蚪

  共处的天堂

  ▎征兆

  征兆出现在

  天花板上,我所有的征兆

  都出现在那里

  有时是,雨水的痕迹

  在内里慢慢浸湿

  或者,垂下

  一根蛛丝

  每个重大事件

  都会引起它的一阵变形

  有如上天对人的惩罚

  在一些人脸上留下印记

  使另一些人永远

  匍匐在地

  这些都轮不上我

  就连我的朋友

  个个都健步如飞

  我的女人身如绸缎

  但到了夜晚,灵魂

  就变得不安

  它在我们熟睡的身体里

  吹着尖利的哨子

  要么,就在嘴吧里

  狠狠地磨牙

  ▎面孔

  夜晚我看到一张脸

  在窗玻璃上,在户外未完成的建筑上

  被台灯照亮

  仿佛废墟上出现的圣容。在我身后,书架排列在

  远处的村落中。一阵黑暗里的犬吠

  或者上一场暴雨在地上

  留下了持久的光亮

  而在这一切的后面,高过群山之上

  云团飞舞,急速奔涌

  有如多少年来飞逝而去的灵魂

  ▎对应

  你照过镜子后

  那人从背面离开,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一个和你几乎一样的人

  不过命运将你左脸上的胎记

  放在他右边

  但他不在乎,并且他还有一个

  与你相近的名字

  只是总与你背道而驰:你坐着时

  他正躺下,你走在沙漠中

  他却在热带避着雨

  只有一次你们会有机会擦肩而过

  当中隔着道很高的围墙

  象很多人那样,他也渐渐成熟

  恋爱,有自己的圈子,结婚

  那几天他摆脱

  一直缠着他的莫名焦虑

  房间里放着从野外

  剪来的怒放的百合

  有人暗示他,在山谷中它的根茎

  还在稀里糊涂地生长

  他没细想,也没多心

  否则他也不会常摸着自己

  扁平的肋骨纳闷

  或者虽然活得自在、营养丰富

  但总感到疲惫软弱

  他并不知道,那是因为

  他像一棵树,除了枝叶,还有根须

  有两头的努力,两头的生长

  因此,他求助神灵

  要么夜观天象,而他却错过了

  超验的时机,他祷告

  并且下跪,在地上留下两个小坑

  晚上地平线上便隆起

  两个肌瘤

  但这并不影响他活得耐久

  我们知道,通常情形下

  如保管得当,物质比人长寿

  镜子也不例外

  即使原形消亡了,它还能再活一段

  不然你如何解释

  那些死去的人的音容

  为何仍会留在活人的记忆中

  但有时一个调皮的小孩

  在上面的一阵磨擦,让他关节疼痛

  或生出一个恶梦

  而斑落的镜面,使他的头发

  变灰,腹腔上留下

  三个小洞。他躺在医院的床上

  睁开眼,从而看到

  白色的帽子和床单耀眼的光芒

  有说不出的感动

  感到回到了故乡

  感到流下了一滴泪,晶莹、沉重

  像水银

  ▎考试

  我和女儿走在路上

  她告诉我,有一道题目的答案

  是五点三个人

  但她告诉我没见过有零头的人

  她指着路边的乞丐问:

  是他吗,还是那个在轮椅上

  晒太阳的老爷爷

  我告诉她:你看到那个石头了吗

  它每天都看着你

  还有它旁边那棵树,它从遥远的山谷中

  走来

  它树叶中的那只黑鸟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但说不定

  曾啣走过某个人的灵魂

  这时,我们看到人行道上

  走着一个我曾爱过的美丽女人,

  我说:以及,可能

  还有她

  远处傍晚的的钟声响了

  一辆客车

  从我们身边无声地驰过

  傍晚的客车,似乎总是满载着幸福

  ▎陌生人

  1

  他座在窗前

  一动不动,树叶落到

  头上

  背后,镜子里

  一个裸体的女孩

  绻缩在谢顶的国王身体中

  她的盔甲散落在地板上

  在一方块

  黄昏的光线中

  外面,剌槐树

  瞬间变成

  生铁,马群变成石头

  2

  一条路通向

  陷没的国土深处

  他记得在那里

  与一个路人谈论着

  天象、瘟役

  以及不祥的鸟

  还有猫头鹰,你知道

  它来自哪里吗

  它来自

  古代,一只猫的恶梦

  他只听到四周

  那踏着枯叶的声音

  但看不到他的脸

  ▎角度

  人行道上站着一个外地女孩

  她正在等人,但好象并不期盼

  任何东西

  她的脸始终固定在一个

  傲慢的方向上

  仿佛被背后的两根绷带拉扯着

  手链太长,如同原先那里牵着一条狗

  但它可以

  阻止毒素浸入

  胸前有一只闪光的

  金色盒子、小巧的机关、里面放有一张

  她祖母的照片

  这张照片,以每天一张的速度

  从她原本美丽的脸上

  复印出来

  ▎参观

  我们走进一座房子

  它因其中死去过很多人而阴凉

  它曾是谷仓、医院

  和审讯室

  墙上挂着铁勾

  木制刑具,长条形的桌子上

  如今铺着绒布

  藤蔓垂挂在窗口

  在骤至的风中像以前这里

  某个女人的长发

  透过宽大的通向后院的门

  一棵樟树

  摇摆不定,渐渐变黑变大

  说不定正在变成神

  光线转暗

  再也没有谁说话,我们保持缄默

  也许就该如此

  终于有人开口了:是否还要走下去

  灯光亮了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脸上带着回到家的表情

  并且松开了彼此

  刚才还紧攥在一起的手

  ▎通辑令上的照片

  通辑令上的照片

  一般很小,人们必须凑近

  如同弱视者

  辩别亲人那样

  因此,很多人会兴奋于

  不因为此人重要

  而将它放大

  事实上是如果放大一些

  你就能看到他嘴角的一丝轻蔑

  再大一点就会显现

  独裁者的傲慢

  多么奇怪,用来

  观看海洋与天空的眼睛

  只能精确到二寸左右

  因此,面对美好事物

  我们要像切蛋糕那样分开

  对于观察一条银环蛇

  我们要方便一些

  对于一个女人,只能是

  今天一只眼,明天一只呵欠

  而更多人生活在如此狭小的

  一个空间里,

  绻缩着,像在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里

  一个个都仰着脸

  观看那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广告

  ▎远眺

  邻居的小男孩

  指给我看远处:哪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让我站到后面

  它就在两幢房子之间

  那是一棵树

  他又让我顺着他的指尖看

  还是那样

  还是什么也没有

  我告诉他:指尖是弯的

  无论他怎样伸直

  人的指尖总是弯的

  他用鼻子指

  但鼻孔喷出一阵阵歉意

  就连捡来的树枝

  也是弯的

  而且还分出了长着绿芽的岔枝

  他又让我

  顺着他的眼睛看

  还是那棵树

  再有就是

  他镜片上纷乱云彩

  以及迅速暗下来的天

  ▎睡眠

  蟋蟀在做梦时

  仍然露出它有力的牙齿

  象一把园丁用的剪刀

  蜘蛛睡在

  绑着它的安全带上

  夜里。某人

  滚向床铺一侧的深渊,枕头上

  留下一个枕窝

  被它周围毛绒绒的世界一点点吞没

  如同沉入沼泽

  清晨,裸卧的女人

  从雪白的床单上醒来

  象显影水中渐渐明晰的一张照片

  因此我们将在接下来的一天复活

  用水洗净面孔上的灰尘

  用面包、蛋清填塞身体上的空洞

  用一顶帽子遮住

  稀疏的多少有些烂掉的头发

  ▎魔鬼的遗产

  荆棘紧缠着

  旁边一棵年迈的剌槐,在痛苦中

  相依为命

  癞哈蟆的表皮起了泡

  是因为它们古老的内心

  一直在沸腾

  在操场上,那个小孩

  每走一步,甲虫的死亡线

  就会下降十公分

  今晚,某人已无可挽回地

  踏在一层层腐叶下

  另一个人的脚步中:迟缓但坚决

  在紧闭的木窗后面

  守候者的后裔正在倾听。然后她调暗了

  油灯的光亮

  从那张美丽的脸上

  摘下一只苍老的面具

  ▎信

  前几天,我跟人学到了一种本领

  只要动一下手指

  就知道你在哪里?干些什么?如果我

  恰好站在一阵风里;再想想

  就能弄清你是不是我散落在外的女人

  你信不信?我不想对你发誓

  再说那也不一定可靠

  比如我喜欢的一双凉鞋

  看上去就象永不分离誓言,现在一只

  刚刚被我扔掉,另一只

  如有位诗人所言:在河边对着落日

  还有我们认识的那对孪生兄弟

  在他们为敌之前的之前

  小眼睛、小鼻子曾长久地挤在

  一个狭窄的空间里

  因此,我们是否该一道走出

  会面的树林,我记得你俯身摘下裤管上的

  苍耳,或者随手将一次性纸杯

  扔进垃圾桶,你可能记不得了,而我可能也会

  在接下来的另一天忘掉

  我们的记忆

  有时,如同你那些懒得整理的抽屉

  上个月我听人说:如果

  人失去一种爱情、就会梦到一个抽屉

  失去一片灵魂(假定它象羽毛

  就会捡到一把钥匙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但凑巧的是,前几天我在父母那里真的找到一把

  老式钥匙,是那种长长的

  我无法描述,反正锁已经没有了

  锁过的柜子也被当作了劈材,我不明白的是

  这意味着什么,我这样想着有些害怕

  就象街头那个站着

  呆立不动的男人

  手在裤袋里一阵摸索

  ▎亲缘

  以前,我以为

  窗外的麻雀记得它们栖息的

  这些杂树

  后来我认为与那道

  绿色的栅栏有某种亲缘

  但,此刻它们盘旋着

  下面没有树木也没有栅栏

  不远处的山谷中、一棵树边

  我常看到有人在那里哭泣

  一些不同的人

  坐在一块岩石上。也许没有人死去

  或者被哭悼的人死于

  久远的年代。仿佛那里是这个世上

  哭泣的场所

  附近,一个少年

  正对着树林深处发射

  不同的弹程:野葡萄、野草莓、一些蕨类

  最后一滴落在他伸出的纯洁的手上

  而深夜,山的背面

  一朵花在石缝中绽放,只是他以为

  与其无关

  ▎飞鸟

  音乐无所谓

  诗歌可读的不多

  湖边的清新空气

  只对肺有所帮助

  一年之中,我很少做梦

  有几次冥想

  我的生活,离不开其他人

  有些人,我不知道姓名

  还有些已经死去

  他们都在摇曳的树叶后面看我

  如果我对了

  就会分掉一些他们的幸福

  鸟飞过来了

  那些善意的鸟,为什么

  每次飞过时

  我都觉得它们会投下不祥

  ▎重访小城

  鸟鸫穿过树荫

  而不碰到花叶。树木总是呆呆地

  站在我们面前

  像一种漠视。河水

  每天都是新的,还有空气、鱼……

  在低矮的小房子里

  我静候着,为晚餐准备的

  蘑菇,一如记忆

  天知道它会从哪里冒出来

  看不到寺院,信徒们

  在河边散步,像一个个瘦长的

  小心翼翼的鹭鸶,

  我曾这里,在很久以前,在更久以前

  你不认识我

  也许只是想不起来

  因此,所有人的脸如傍晚的山墙

  被远处的光照亮

  逝去者

  不在这里,他们都在附近的山上

  在第一颗亮着的星下面

  我驱车离开,也许已走了很久

  “砰”地一声

  小城在我身后关上了它的门

  ▎出游(组诗)

  天气

  有雨,停歇了

  他们不能控制,还有雷电、星星

  这些都无能为力

  风向可以稍稍改变

  甚至,他们承诺会有一次,在将来

  吹走我头上的一小片乌云

  雨停了,小溪里的水却更湍急

  就像笑、欢乐

  从你脸上移开,但在另一个

  脸上升起,然后

  又传到另一个,再一个

  永不停止,还有不幸

  梦,悲哀,都在这个世上巡游

  当然包括天气

  家神

  家神回来了

  往身上洒了点艾草水

  他就显形

  看上去像个儿童

  他刚去过石楠树丛里

  通告了一些事情

  每天,要用一只掸子

  掸掉家人身上的晦气

  小心地擦试

  长出来的豪光

  他只有很短的

  翅膀

  小心地盖住忧虑的腋毛

  稻草、麻绳和编织带

  织成了一张铺

  睡在上面像一只茧

  每死去一人,灵魂

  都会呆在他内里

  然后,破茧而出

  陌生的小镇

  丢失家园的人,远眺群山

  尽管那里不是他的家

  鹭鸶吃饱后,站在湖边

  等待着太阳落下

  每一道墙的阴影里

  总有人小声地交谈着

  一个月前,我父亲去世

  房子外面站着一个人,正在等车

  那人手里擎着一枝花,旁边蹲着

  一条带链子的狗

  车来了吗……

  看来,我们已经各就各位了

  看来,枯树枝

  已经指明了所有方向

  空神

  我靠在一棵树上

  另一边靠着

  一个小神,如果他离开

  我就会倒下去

  他是一个空神

  曾佑护着,如今已经绝种的

  长有灯袋的昆虫

  夜空中,他说

  比飞机还要漂亮

  在这棵树边

  一道阳光将我们分开

  我们谈论着

  虚无也可以永恒

  什么也不信的乌鸦

  站在树枝上

  对着我们嘶叫,如同一种唾弃

  我只吼了一声

  它就飞走了

  跑得比报应还要快

  奇迹

  每天,都有奇迹

  雨过一段就会

  落下来,一片羽毛会

  飘到你头上

  小鸟整夜,在你的梦里唱歌

  还有一小片树林

  摇晃着,并不要求兑现

  承诺,云朵

  有时会做出讨好的形状

  街道每当傍晚

  更加神秘,它已经

  原谅了你的粗俗,在

  郊外的旧房子里

  天花板有时比宇宙更丰富

  还有那些贪娈而懒惰的

  食客,被吞掉的星星

  还有那些飘动着窗帘的

  窗口,亮着的台灯

  在比桂花还要馥郁的香气里

  有人来了,拎着一盏

  只能照亮几步开外的灯

  预言

  两只鸟歇在

  院中的树上,表明天要下雪了

  火在炉膛里,树叶

  还在飘落。有人在敲门,还有

  另外一些声音

  傍晚时,我已经能听得很远,几十里之内

  没有人在哭泣,霜在

  山谷中凝成。木头房子里

  有人将死去,在一块被温暖过的

  石头旁,一个女人

  采下了一朵我们没有见过的花

  那不能正视的比寒冷和夜晚

  更深的蓝。

  萤火虫

  在暗中的机舱内

  我睁着眼,城市的灯火之间

  湖水正一次次试探着堤岸

  从居住的小岛上

  他们抬起头,看着飞机闪烁的尾灯

  没有抱怨,因为

  每天、每个世纪

  他们经受的离别,会像阵雨一样落下

  有人打开顶灯,独自进食

  一颗星突然有所觉悟,飞速跑向天际

  这些都有所喻示。因此

  萤火虫在四周飞舞,像他们播撒的

  停留在空中的种子

  萤火虫,总是这样忽明忽暗

  正像我们活着

  却用尽了照亮身后的智慧

  ▎远观

  从远处,寺院的屋顶

  仿佛浮现在古代的暮霭中,钟声似有似无

  溪水,仍然有着

  修行人清洌的气息

  农舍稍稍大了点

  土豆仍像尚未穿孔的念珠

  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除了不久前,灌木丛中,一只鸟翅膀上的血

  滴在树叶上,

  夜里,仓库中的狗对着自己的

  回声吠叫。因为恐惧

  一个婴儿死于出生,另一些人在灾难中

  获救

  大雾看起来像是革命的预言

  涌入了城市,当它们散去后

  没有独角兽和刀剑

  只有真理被揭示后的虚空

  ▎幸福总是在傍晚到来

  幸福总是在

  傍晚到来,而阴影靠得太近

  我记起一座小城

  五月的气息突然充斥在人行道和

  藤蔓低垂的拱门

  在我的身体中

  酿造一种致幻的蜜

  脸从陌生街道的

  深处一一浮出,一如询问:你为何

  站在这里?我不记得

  我只知道

  那无数丢失的白天、窗口突然关闭

  名字在末尾淡去

  如同烟雾

  我走在街上,一滴雨水

  落在额上,这又喻示着什么

  觉醒可能要等到夜晚

  也许,不会太晚

  一座寺院

  终于在默祷中拥有了寂静

  在它的外面

  几只羊正在吃草,缓慢地

  如同黑暗吃掉光线

  ▎划船

  当我捡起东西时

  我看到桌子下面父亲临终的样子

  或者向一边侧过身

  看到他的脸,在暗处,在阴影中

  这阴影是时刻转变

  带来的灰烬。因此,我必须有一个合适的姿势

  才能静观眼前,犹如在湖上

  划船,双臂摆动,配合波浪驶向遗忘

  此时夕阳的光像白色的羽毛

  慢慢沉入水中,我们又从那里返回

  划到不断到来的记忆里

  波浪,展现了它的阴阳两面

  ▎新闻

  我开车、听新闻

  离开了城市,田野在路边铺开

  野鸡突然笨拙地从

  干涸的水渠里飞起,像村上浪荡的少妇

  收音机里柔和的语调

  灾难、凶杀

  和昨天没有区别

  河流在远处,如一把剃刀

  政治家站上

  新材料做成的讲坛时

  我经过了

  危险的25公里处

  在哪里,我的几个朋友

  曾在深夜的暴雨中,等着救援

  流行音乐的间隙中

  几名儿童已渡过危险期,但其他地方

  火势仍然旺盛

  夜幕伴着

  亮着灯的窗口到来

  没有名字的小集镇,一如继往的生活

  旧房子阁楼上的

  壁虎关注着蜘蛛网

  我,一个平凡生活的爱好者

  一个喜欢真实蜂蜜的人

  快速冲下山坡。在低谷地带缓慢行驶

  一如在思想快乐的晦暗之处

  声音渐渐变得含混

  如同闪电和呼啸汇集的嗡嗡声

  像另一种语言,古代或来自中东

  这声音让我想起

  车灯前曾闪现过的一张脸,在烈火之外的暗处

  扎着头巾,或许不是头巾

  而是裹在脸上的一块腐烂的布

  在夜晚的黑幕前

  这张脸,我在哪见到,在什么地方

  我按响了喇叭

  ▎月亮

  房子的阴影中

  站着一个人,猫坐在门洞深处

  苔藓、剌槐树

  沉浸于古远的静谧

  冬夜

  中国庭院中,一座空空的凉亭

  这些都仿佛获得了永恒

  永恒,就是衰老

  就是粹火后的,灰暗、冰冷

  当夜晚的恐惧

  变成了白日的羞愧

  三个弱智儿童并排坐在窗下

  仰起他们梦幻般的脸

  仿佛三个天使

  被囚禁在苍白、微弱的光里

  ▎上午突然变得喧闹

  一群鸟

  在对岸飞翔,仿佛在另外的世界

  树木,摇晃在自己暗淡的光中

  古老的房子正在隐去

  只有我明白

  其实它们是在不同的时刻、年代里

  街道陌生,迎面而来的脸

  像一张张树叶

  从某个永远看不到的大院中飘来

  有人站在深巷中的一道门前

  门还未打开

  桌前坐着一个男童

  从一本摊开的图画本,转过来他苍白的脸

  他已死去多年

  此时,上午

  突然变得喧闹

  ▎隐秘

  我们住进一座老建筑

  改建的旅馆,并不知道它的过去

  穿堂风仍旧按时

  从房子深处吹来,仿佛一些不死的灵魂

  摊躺在过道上的狗,没有吠叫

  或许,它已辩认出我们其中的一个

  一扇木门后面并未掩藏什么

  “那么是谁移走了

  我们发现真像和历史的权力”

  一阵嬉笑后,我们看到

  暗处还坐着一个男人

  他脸上的平静

  像这傍晚时突然中止的思考

  我想到,这张脸的后面可能

  曾有过另一张沮丧的脸。当他转过来

  看着有人举着灯,手里拿着

  刀、绳索和毒药进来

  然后,雾霭和一阵淡淡的迷香涌入

  请不必必悲伤,阳光依然会照进小木窗

  不久以后,鸡冠花仍将在身后

  荒芜地方盛放,因为

  那里本来就是草木的世界

  ▎蚕丝

  它令我想到

  某个早晨旧上海弄堂

  窗口外的阵阵白雾

  或者是,大革命前

  江浙一带,被缠绕着的

  晦暗不明的灵魂

  ▎浮现

  一

  每颗褐色的石头都来自史前

  海洋当然也不年轻

  雾汽无色

  更为古老,无色有时即白色

  我有一小块

  灰色天空,变蓝时归他人

  在春天,百年槐树

  依然会白花盛开,依然

  不为吊亡

  马蜂、飞蝶浮动着

  像一些碎片、像精斑

  而季节的轮换,美妙

  却不由争辩,将我们置身在

  晕眩的蔚蓝中

  二

  傍晚,废弃的后院

  慢慢从城市深处浮出

  梦游者---睡眠的占卜师

  又离开了他的小屋

  大片的白鹭,突然飞离树林

  如同海洋中飞溅的泡沫

  有人在小声说话

  那些我们不能谈论的事物,像灯蛾

  不断拍打着窗子

  三

  我在长途车中睡着了

  额外的睡眠有时像艳遇

  我梦到,一幅古老油画上的女人

  她美丽的五官

  像鸟一样从脸飞走

  消失在树林和

  远处战火通明的城市

  是什么时候?在这个世上

  是否有它们的后裔

  栖息在面纱、眼镜

  和飘动着的窗帘后面

  陌生的古城、深沉的叹息

  光裸睡在黑暗中

  烧焦的气味如暧昧不明的

  事物,自童年升起

  而偶然的幸福,需要经历

  多少年代沉默的浮力

  在静谧池塘涟漪散开的中心

  ▎古代乡村疑案之

  流星事件

  没有秘密的人

  会受到最严厉的审讯

  靠近他,排列着

  所知甚少的白痴、失忆者,丧偶的人

  几棵不育的石榴夹杂其中

  老人、白头翁、杨树瑟瑟发抖的鞭子

  我靠后。我有一些小罪,包括一些

  寺院外听到的东西

  三个鸡奸犯,站在我后面

  他们是审判官的妹夫和堂亲

  聪明的群山沉默着

  流星,又一次落到了邻村

  ▎古代乡村疑案之

  绣楼

  朱安澜一直在村上

  但失踪了

  李氏看到过他

  那时她喂猪。牛大未及说话

  姨夫死了

  李老头耳聋

  还有其他人。但白天

  事情太多。有人要剪掉丝瓜藤

  要清理瘪稻种

  要对付坏天气

  半个时辰前,他像一道云翳

  在学堂门口掠过

  这时从另一边跑来

  气喘吁吁的东头大傻

  他说见到了朱安涛

  (即朱安澜的弟弟)

  这时,天快要暗下来了

  暮色中,雀斑脸和鹰勾鼻

  商量着想飞上

  村上唯一的高处:绣楼

  但小姐正在那里读书

  她偶尔从窗口看

  风景

  看到了朱安澜

  正缓慢地走向祠堂后面

  一条巷陌的雾霭中

  然后,像历史中的人物那样

  消失

  ▎在展厅

  两个中年男人,在一张古代地图前

  寻找自己身处的位置

  青铜鸟,已经腐烂

  更像贾科梅蒂

  铜镜似乎永远只展示

  背面的花纹,因为对着它的脸已经消逝

  几个教授模样的人

  正在小声争论,一束射灯的光

  照在他们头上

  事实上,很多知识分子

  用大量时间来钻研历史

  但雷电、火

  咳嗽和冻住的毛笔

  都是难以忍受的

  或许,他们只是喜欢部份

  如花园、酒、绸缎和尽可能多的

  侍女,安静、无声

  像这一尊石像

  她低垂着头,面容被内心专注的

  微笑锁住

  发髻、鼻,微妙的嘴角

  都非常生动,不像雕刻

  更像是有一只手

  拂去了原先深埋在她脸上的尘灰

  而灰尘漂浮

  在通向外面街道的走廊上

  那里戴鸭舌帽的

  新一代摄影师,试图捕捉

  这座城市的生活气息

  旁边,一条古老的河流里

  生成出阵阵薄雾

  ▎谬误

  蛇的谬误在于没有水它却在游动

  蝙蝠的困境是总会面对

  两个可供选择世界,因此它倒挂像一笔欠账

  这期间,一只苹果在回旋中落地

  在睡眠深处。梦魇和焦虑

  有时也会成为一小段圆舞曲的旋律

  这是为什么?含混的历史会像困倦

  重重地压在眺望的眼睑上

  而黎明时,那是谁还未死去

  城镇如一堆尚未开启的箱柜在幽暗中浮现

  身后。一片雾霭沉沉的国度

  ▎候车室

  凌晨时分,候车室

  深邃的大厅像一种睡意

  在我身边,很多人

  突然起身离开,仿佛一群隐匿的

  听到密令的圣徒

  有人打电话,有人系鞋带

  有人说再见(也许不再)

  那些不允许带走的

  物件和狗

  被小四轮车无声推走

  生活就是一个幻觉

  一位年长的诗人告诉我

  (他刚刚在瞌睡中醒来)

  就如同你在雨水冰冷的站台上

  手里拎着越来越重的

  总感觉是别人的一个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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