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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要悲怆于这人间的空空荡荡(组诗)

时间:2020-03-26 15:36:12 来源: 中国诗歌网 作者:江榕

  题记:——西行组诗

  ●在兰州黄河畔

  三十岁时,我这个南方人

  才以同一具躯体

  触摸过长江水与黄河水。

  不久之后,或许还有澜沧江

  青海湖,乃至海河、淮河

  祖国大地上的水系,终有一天

  都将浸入我微微发烫的肉体。

  我看见与我一起

  蹲在黄河边的人们

  他们或许每日往返黄河两岸

  如万物生长一般自然。因此

  他们或许难以理解,一颗

  产自长江沿岸的石头,要经过多少年

  才能滚离诞生他又囚禁他的基床

  又要经过多少年

  才能滚遍祖国无边的山河

  ●走在唐蕃古道上

  左侧弓起的是昆仑山脉

  右边镌刻于山丘的是六字真言

  日月山在前,后方是倒淌河

  贞观年间,有位女子

  在此思乡不归,照母不鉴。遂将铜镜

  摔入连绵的青藏高原

  后人于此,起日月亭两座。

  多悲哀啊,河水倒淌,日月两停

  女子却还是

  由长安走入逻些

  ●倒淌河书

  众水向东,此河独向西行

  因而水面缩小,如一汪袖珍的湖

  或放大的泪水。

  车辆暂歇,防沙障环绕

  许多有名字的人,拍几张照片

  失望地离去。另一些人,在此饮马,然后

  向西走入草原与荒甸

  历史中,我们应该拉住他们的衣袖

  至少留下一串名字。

  不,他们沿倒淌河西行,这母国

  伸出的向西之手,却并非驱逐

  他们可以将乡愁、孤独和自己的名字

  寄予流水,只留下自己漂流的信仰

  看!水面清洁,经幡沿河驻扎,等待

  归乡之人领回被风反复吹拂的经文

  ●塔尔寺的苦行者

  勒令游客收起相机后

  他开始磕长头。

  他单膝向前,跃出一步,双手

  在头顶交击,然后迅速匍匐。

  果不出他所料,那一瞬间

  无神论者们掏出相机,又沮丧地收回

  那个下午,他们乐此不疲。

  僧人匍匐在地时,青色僧衣

  又磨烂一层,如同一路所见

  盘踞在昆仑山麓,向下方虎视眈眈的云兽

  等待随时一阵风过

  就向人群扑来。现在,他听见了佛祖的应允

  他再度跃起,用降魔般的果决

  凶狠地将自己

  磕在如来八塔前

  ●酥油花之书

  宗喀巴大师的佛土之梦,酥油捏成

  在18摄氏度下方能保存

  因此,喇嘛须将双手浸于冰水

  以剥去尘世的温度

  尔后,用他们冻疮遍布的十指,坦诚相见的信仰

  最重要的,是受苦的经验和牺牲的耐心

  世上最好的白酥油,僧人令它照见清凉佛土

  佛祖在上,杰宗曾扎与酋茫首扎在下

  众生在人间,在莲花山、湟中县、十万狮吼之寺

  山门之外,众生在雪白的阳光下害一场热病

  ●昆仑斩

  当导游说:昆仑山脉在左侧

  那个常年在江南县衙里点卯的人

  仿佛被磨刀相向的猫,毛发竦立

  他看见天上的云垂覆于大地的锯齿

  山羊跟着风,牧人的摩托

  碾过群山之梁。呵,这种对峙令他

  颤抖远胜两台公务车于流沙中相撞而来

  胜过昆仑在此刻化成一把剑,于尘世之外

  斩去铁青山岩上的恶俗、荒石蓬草间的虚妄

  以及战栗的肉体中微弯的脊柱

  剑光中,白塔在山坳一闪而过

  旧日胥吏的头顶,过去悲欢挥手告别

  六百里荒莽的公路上,一人随车摇晃,无语静坐

  此刻,看看他被昆仑隔空杀死的尸体上站起一头虎

  看看先于他死去的常侍、刺史、龙标尉

  看看先于他复活的高适、岑参、王昌龄

  ●今夜,我在德令哈

  ——兼致海子

  十年前,我便欲如是说:

  今夜,我在德令哈

  十年后,终得以从西宁

  长驱千里,抵近巴音河畔

  你的雨水此时

  空空荡荡,德令哈隐于霓虹与

  引擎声。入城时

  道路两旁,国旗纵列,绿化树

  如青春时的旧友,愈发陌生

  我来时,两侧昆仑如锯

  夕阳在云中顽固不衰

  我曾经在长江之畔夜诵诗歌

  狂热之时令雨水霖霖

  我曾在每个春季为你写诗

  陷入一场无可救药的赤子热病

  时隔三十年,我所见之物

  与你大相径庭,我所思之物

  仍与你殊途同归

  时间与距离,乃至阴阳

  并没能将你我阻隔多少

  我爱你并不只是爱一段青春

  我爱你只是纳喀索斯在水中照见自己

  忽然衰老的情人。

  今夜,我在德令哈,巴音河畔

  追忆年轻诗人,和你铁锈般孤独的诗句

  今夜,万物生长,你的麦芒四海流遍

  ●游牧于山

  米粒似的小寒羊只散布于垂直的崖壁

  黑牦牛只在石边静静吃草

  藏犬在群落四周盘绕

  蓝皮袄红脸膛的牧民,只用摩托车跟从他

  移动的财产

  湖蓝色的太阳能板只在白天发电,灰岩石裸裎向天

  多么平和,白毡房的烟囱腾起炊烟

  河道那么空,雪水只流过一步的宽度

  人躺下去,也只令巴颜喀拉山长高三尺

  ●在大柴旦雪峰下

  祁连山沿途赤裸

  诚实的肌肉感令祂

  像一个寡言少语的壮汉。

  我们在大柴旦少歇,点一桌川菜

  在左公柳下摆开阵仗。

  此处楼房不过三层,大地空阔,杨柳垂行

  道德园的湖水反射高原之日光

  像一片发光的叶子,贴在桌畔

  与头顶的积雪互照。

  当我们凝视祁连时,祁连山

  正在度过祂蓬勃生命中,一粒微尘般的瞬间

  它的白发一线的雪峰和锉刀般的山峦

  提示大柴旦的人们

  保持那样敬畏、低垂、审慎的姿势。

  而我们生命中的微尘

  在岩石沉默的西部小城,下意识收起

  彼此方言中轻浮而戏谑的部分

  ●过天葬台

  上天葬台的人,首先要折断脖子

  令首级拥膝入怀,如回到母腹

  然后匍匐于地,背向长空——

  一生的隐私,大地知道;背负之物,还给苍天。

  还完全后,寺院来的藏医

  将纠缠一生的乱麻分开

  将每个总是带来隐忧的零件拆散

  就像个技术精湛的拉架者,

  善用青稞糍粑的修理工。

  最后请来云上的秃鹰,这些神秘的信使

  把逗留人间的魂魄领向太阳

  至此,一个人才算过完了一生

  从家中背尸来此的挚友,终可以

  不用担心死者徘徊,他被允许回头

  重返少了一个人的世界,并用余生

  寻找自己的背尸人

  ●我几乎要悲怆于这人间的空空荡荡

  六小时车程,戈壁唯一变化的

  是边缘山脉的形状

  和地表砾石与草株的密度

  有时它们三三两两

  散布在几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有时又在水坑般的内流河畔

  简单地聚成一团

  无人居住的砖房倾颓大半

  干渴的挖掘机停在路边

  掘地三尺,其下皆是浮沙般的黄土

  而柏油路笔直向前,青灰色路面流淌银光

  一块块来自世界各地的车牌

  此刻皆化为柴达木盆地上

  单调闪耀的颗粒

  风电塔巨大的叶片缓慢转动了一下

  我承认,在江南,从未见过如此

  荒凉的景色

  如果不是视线边缘

  橘色衣服的养路工走下沙丘

  我几乎要悲怆于

  这人间的空空荡荡

  ●时间里的敦煌

  敦煌在时间的荒漠里翻滚

  只有历史的风沙远远跟随

  只有洞窟里的壁画和写经

  粟特人的书信和于阗公主

  供养的绢画,在河西孤独

  的丝路上沉睡,僧人牵马

  穿行西域,与拜火教徒和

  景教徒宿于一条河道旁。

  两者都是彼此的墙,如何

  推倒一堵,树立另一堵?

  或者,在丝绸明亮的跨度

  里,寻找繁复的共同语言

  或者找到通向西方的白银

  和大海,当敦煌沦为牧场

  斯坦因和伯希和在昏暗而

  廉价的烛下翻检唐朝文字

  如舀一堵沙壁裂开后突然

  倾泻的冷泉,曾经,盛大

  与辉煌是它在流沙中高高

  举起的名字、压低的声音

  ●莫高窟

  如果把时间染成深色,再雕成

  忍冬的形状,整整齐齐码放

  在沉默的洞穴里。封上门

  一千年或一千五百年

  时间流水里最易朽的密码,就会因此

  获得永生的权利。

  如今我们站在午后阳光直射的门外,

  随庸碌的人群缓慢蠕动。

  作为其中的一员

  在迈过产自盛唐门槛的那一刻,

  仰望大佛,突然意识到身处梦中的荒诞

  感觉穹顶的千佛像正慢慢抚平我们

  各异的谵妄,感觉落笔之人正将我们的躯体

  轻轻推动

  直至与壁画里那些清谈的人

  面目混淆如一,

  而唯一辨识我们的

  是跨入洞窟那一刻

  从当年盛世里递出的一口阴湿之气

  那已经枯萎的,用若干个王朝

  封好的棺椁。那棺椁里仍富有弹性的笔墨之躯

  ●入关

  入关之前,我以为关城皆高隘

  抵达嘉峪关,方知

  入关之门,皆是下坡。

  据说,是为了杀伤惯性蜂拥的盲流。

  我想象1372年,有喷着冷气的骑队

  从西闸门入,将祁连山的雪气

  和讨赖河的水汽引入关中

  穿过光化门、关帝庙和老戏台,在文登阁士子

  和戏班咿咿呀呀的目光中

  继续下坡,穿过东闸门,穿过河西走廊

  一路下坡呵

  穿过明和清,穿过峡谷、流水、历史的无人区

  2017.8.24 一改

  2017.10.27 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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